恥感之輕(2 / 2)

恍惚中,我看見大片的櫻花在夜空中綻放,我知道那不是夢,是“煙花祭”開始了。我坐起身向窗外看,碩大的花朵正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地綻放。花期如夢,煙花的花期最短,常常是剛剛綻放就消失無蹤了,不肯有絲毫的逗留,因此更像是一場夢,讓真實的美景變得虛幻。

我以為當地設立“黑船祭”,並且仿製出一艘原大的“黑船”供人瞻仰,是為了“牢記曆史”、“勿忘國恥”。畢竟,下田是日本人締結城下之盟的恥辱之地,而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又把日本文化總結為“恥感文化”。但是,自我到達下田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自己完全錯了。

了仙寺是1854年日本與美國簽訂《下田條約》的曆史性場所,因此被定為日本國定史跡。了仙寺如同日本的許多寺廟一樣,依傍著青山,山色翠綠,天空湛藍,近處有粉色和白色的花瓣一層層地綻放。我們有備而來,已經預先知道了仙寺寶物館陳列有當年的有關公文和“黑船”艦隊來日的畫卷,並收藏有關“黑船”艦隊的文物一千多件,是日本國內最大的“黑船”資料庫,要想了解日本開國和對外貿易的曆史,在寶物館裏可以一目了然。

我們抵達了仙寺的時候,看見門口豎著一麵用來照相的畫板,上麵畫著“黑船”,還有佩裏和幕府將軍的形象,隻是頭部是挖空的,拍照的人站在畫板的背後,把頭伸進那個挖空的圓洞,他自己就成了佩裏或者幕府將軍,每一個把腦袋伸出那個圓洞照相的日本人都開懷地笑著。寺內還上演著一出舞台劇《下田條約的簽訂》,劇中美國“黑船”的炮聲把幕府將軍的臉嚇得變了形,他們言語中對美國的無知讓台下笑成一片。美國等列強打到了家門口,逼幕府將軍們投降,這事就這麼值得開心嗎?還有沒有民族自尊心了?

我想當時的幕府將軍們是有自尊心的,不戰而降,世界上有比這還丟人現眼的事嗎?難道這不是對“武士道”(Bushido)的巨大反諷嗎?自從12世紀末,武士首領源賴朝出任“征夷大將軍”,創立鐮倉幕府,統帥天下軍政,一直到明治維新以前,那些威風凜凜、武藝高強的武士一直都是日本曆史的主語。

連女人也不例外。靜禦前是日本版的“花木蘭”,她在12世紀在源氏將領的麾下作戰,在一次戰鬥中,她衝向敵將,將他拉下馬,一刀割去了他的首級。而大多數留守後方的女人,也需要軍事訓練,她們使用一種刃長兩尺的刀,麵對侵犯,也會表現出非同尋常的戰鬥力,據說她們的彎刀常常可以砍斷敵軍的馬腿或者直接插入步戰士兵的身體。對於她們來說,忠誠和榮譽同樣重要。大名織田信長的妹妹,後來的淺井長政夫人,被認為是“天下最美的女人”。為了締造聯盟,她曾兩次出嫁,當她的第二個丈夫受到德川家康的攻擊時,她將女兒們送走,她本人卻拒絕離開,以自殺表達了她對丈夫的愛和忠誠。

因此,在幕府時代耀眼的繁華背後,總是浮現著一種凶狠的表情,就像戴季陶所說:“日本人在任何方麵,都沒有中國晉朝人清談而不負責、六朝人軟弱頹喪的墮落毛病。連最消極的‘浮世派文學藝術’當中,都含著不少殺伐氣。這都是最值得我們研究、最值得我們注意的。”

當“黑船”來襲的時候,日本也有林則徐式的民族英雄,抱著飛蛾撲火的決心,與西方列強以死相拚。1859年,日本的愛國誌士在橫濱殺死俄國軍官和水兵;1860年,他們殺死了美國公使館的秘書;1862年,幾名年輕誌士趁著夜色靠近品川禦殿山新建的英國公使館,神不知鬼不覺地鋸斷木柵欄,潛入進去,扔出自製的燃燒彈。21歲的伊藤博文參加了這次恐怖活動,那時的他,是“尊王攘夷”的積極分子……“尊王攘夷”,略近於義和團的“扶清滅洋”。

這一份寧折不彎的氣質或許可以讓武士們超凡入聖,但並不能救日本於水火。日本人很快明白了這個道理,情況也發生180度的變化。公元1861年,日本幕府派遣使節前往法、英、荷、俄等國,與西方列強商討推遲開放江戶、大阪等城市的時間,使團成員中,有福地源一郎、福澤諭吉、箕作秋坪等,他們後來都成為日本近代化轉型中至關重要的人物。他們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隻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血性救不了日本,還需要“理性”,無論多麼精深的文化,在他們眼中都會被分解為至為簡單的兩種:有用的和沒用的。在伊藤博文眼裏,西方文化是有用的,而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化則已經過期作廢,日本人不準備跟亞洲人玩兒了,決定“脫亞入歐”。

(原載《南方周末》2014年8月22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