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湖(2 / 2)

湖邊的橡樹最可喜的地方,是橡子特別肥大。住處周圍的街道兩邊,橡子以大小區分,有兩種:一種小的,和黃豆差不多,形狀是圓的;另一種也是圓的,更大,直徑有一厘米半。由於小而圓,它們好像特別有彈性,落在地上蹦蹦跳跳,滾得滿街心都是。另有一種比較少的橡子,長圓形,最大的有一寸多長,一厘米半粗,很是精致可玩。湖邊的橡子,略微扁圓,大如紫櫻桃,小碗一樣的果托,直徑有超過兩厘米的。這樣的橡實落在路上,看見了,總忍不住撿起幾隻。三兩個連在一起的,跌落時果實拋出,隻剩下小碗,也很可愛。

初秋時陽光溫暖而不酷熱,偶爾帶一本書,在離湖邊有段距離的高坡上的林蔭道邊,坐在長椅上看。午後陽光好,照人易困倦,看書總是以半閉著眼睛打盹結束。花木太盛,思想不能集中,讀過的章節,一概模糊,反而不如擦肩而過的路人印象深。有一次就坐在普魯斯特反複提到過的山楂花樹下,麵對著一個花壇。不遠處的小路上,一對青年男女在打羽毛球,傳來很輕的蓬蓬聲。下一把長椅上,坐著一位白人老者,同樣在閉目養神。我睜開眼,又睡過去,再睜開眼,又睡過去。蒙蒙矓矓裏世界全是草的氣味,藥草一樣的苦和香。不知不覺,椅子的影子爬過下一把長椅,爬上老人的膝蓋:天就要晚了。

深秋陰雨,公園裏的人漸少。曬太陽的,打球的,脫了外衣掛在樹枝上做操的,釣魚的,以及手持冰淇淋邊走邊吃的孩子,都看不見了。看不見的還有蜻蜓,蝴蝶,水蜘蛛,草地上的鳥兒,喜歡早晨在水麵慢慢遊、中午爬上石頭幾小時一動不動的烏龜們。許是因為人多的緣故,這裏盡管有最肥美的橡子,鬆鼠卻不像預料的那麼多。當然,它們完全可以晚上來。很少看見園林工人來打掃,但落了一地的橡子消失得那麼快,應該是鬆鼠的功勞。

再不久,落葉從枯黃變為深褐色之後,高台的桌椅空空落落,草坡露出它髒兮兮的地表,一大半的葦枝折斷,風把垃圾吹送到湖水最安靜的一角,上麵漂著幹樹枝和草葉。西岸林地的入口處,幾年前的颶風連根拔起的大樹,還有被砍倒的樹,天長日久,樹皮已經腐爛脫落,光溜溜的樹幹被雨水洗白了,現在橫臥在枯草上,那麼突兀。樹葉脫盡之後,通往林中的路也顯露出來,隔著湖水就能望見。那些小路全是木屑鋪成的,如果不是林子裏太陰森,沿著木屑的小路一直走倒別有趣味。最後走到一個大空場,有條水溝,發出淡淡的臭味。空場周圍帶刺的灌木,本身也有一股酸臭味。我沒有費心去查那都是什麼植物。這以後,20天,最多一個月,就要下雪,湖麵就要封凍。每天看見鴨子們鴉雀無聲地蹲在冰上,像無家可歸的流民,我會下意識地扣緊大衣最上一個扣子。大白鵝和另外兩隻雜色的不知是鵝還是大雁的家夥無蹤無影。湖中臨近北岸,有一個巴掌大的小島,草木茂密,難道它們躲到那裏麵去了?灌木叢根部的那些細草想必很柔軟也很溫暖,又因為不靠岸,睡時無人打擾。就一點,最好無風。紐約的冬天雖然算不上嚴酷,但北風帶來的,總是明確的寒意。

(原載《光明日報》2014年8月22日文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