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帶鎖的日記本(3 / 3)

“暈車。我從小兒就有這毛病,坐不慣髙級車。”我勉強笑道。

“那怎麼不早說,我有藥。”他得意地做了個鬼臉,“有備無患。”

我接過藥,感激地笑了笑:“謝謝。求你別再講什麼文學藝術了——我不比你知道得少。談一談你的經商之道和拉廣告的甘苦,好嗎?我更想聽這個。”

“那可就輪到我掉淚了,你想收斂素材?”他笑著啟動了車,開始慢慢地講起來,“我大學畢業分配到這個報社已經十五年了,前十三年一直做編輯,寫稿子,你想像不出我多麼書生氣。那時候,我對類似於我現在這樣的人打心眼兒裏看不起,用兩個字概括就是‘清高’。這兩年報社在大勢所趨下開始自負盈虧,每人頭上都有了創收任務,完不成任務的人每月都要寫一份‘救濟申請’才能領到一些基本工資做每月的生活費。我是月月都寫救濟申請的人。”他苦笑了一聲,“一次,我又拿著申請書去領工資,被老總狠批了兩句,意思是說掙不到錢的人就是孬種、笨蛋。我被他罵惱了,和他吵了起來。第二天我就被下放到廣告部,專職幹起了這行我最不願意幹的活兒。可人這東西也挺難捉摸,再不喜歡的事兒一旦投入其中,愣憋著一股勁兒也能幹出個樣子來。我用吹拍結人情,用酒肉交朋友,賠奴才般的笑臉,掙傷心傷肝的錢。後來,我就當了主任,有時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是誰了。說真的,我又想看又怕看你的文章,太真切也太虛幻,太美好又太不容人……喂,也許你以為我剛才談文學藝術挺不夠檔次的吧?也許你想不到我是正牌大學中文係的本科畢業生吧?”

“想不到。”我老老實實地承認。

“我挺愛聽你說話的,紮人。”

“我挺不愛聽你說話的,騙人。”我也笑道,“整天花言巧語地累不累?”

“信不信由你。再虛偽的人也有真誠的時候,比如我;再真誠的人也有虛偽的時候,比如你。”我無話可答。誰都有自己的不幸與悲哀。“人生本來就含辛茹苦。”這句言簡意賅的話是不是出自《簡•愛》的作者那個三十八歲結婚三十九歲離世的孤獨女人夏綠蒂•勃朗特之口?

到了公司,敷衍地和那個總經理談了幾句,總經理也敷衍地和我們客氣了一番,都故作喜悅地談笑著吃了一頓火鍋自助餐。進餐時,我隻吃了些粉絲、白菜和豆腐。他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不吃肉?”

“你為什麼吃肉?”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真是太平洋警察——管得寬!

生菜都放在餐桌之間的大平台上。他在外麵坐,便一次次為我揀菜,而他卻很少吃,隻是若有所思地抽著煙。我吃著吃著,忽然發現他的胳膊搭在我的椅背上,自然地環擁過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心一動,他挺善於玩小男孩們的伎倆呢。

“看什麼看!”我把筷子重重一摔,“懂不懂禮貌?有沒有教養?”

他的臉頓時成了一塊紅布,尷尬地笑了笑,連忙低頭去吃飯,好在沒有人注意我們。“你真厲害。”許久,他低聲說。

我徑直出門而去。

下午繼續采訪,找材料。這個公司的筆杆子們不少,現成的材料很有功底,也很係統,稍一加工組合便可。吃過飯,去公司的歌舞廳玩兒,想到幾百塊錢可以輕輕鬆鬆地到手,心裏一陣髙興,便扯著嗓子唱了一首《敖包相會》。不料他半路湊了進來,不由我火上心頭。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讓他過於難堪,唱完歌,我便黑著臉出了門。

“這麼晚到哪裏去?”

“不要跟著我,討厭!你不要搞錯,我不是你的小蜜!”

“你怎麼這麼過敏!”他終於繃起了臉,這個年屆不惑的男人在路燈下顯不出一絲滄桑、生氣的樣子倒像小孩子一般可愛。“難道因為我做了個廣告人,就連和你做普通朋友的資格都沒有了?和你唱一支歌就損了你的臉麵?誰生活不是為了錢?你要是真清高,就不會為錢去寫這種自己不願寫的東西!”

淩厲的語鋒直觸到心靈的痛處,在涼風中淚水紛落,又被涼風吹散。“我是需要錢。但是掙錢是為了生活,生活不是為了掙錢。”良久,我一字一頓地說。

“其實,我沒有別的奢望,隻是想和你做個朋友。你放心,我有妻兒老小,也有自己的道德規範,雖然沉淪了,但還不至於墮落。我隻是想找一個依托心靈的朋友,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心還能夠安全地存放在一個地方,而不是毫無歸屬。說實話,這個報告文學能寫的人很多,我找到你是有我的原因的,你信不信?”

“信。”

“可是如果我告訴你我之所以找到你是想借此名正言順地和你說說話,談談心,更近地接觸你,你信不信?如果我再告訴你我三年前就開始注意你研究你並剪貼下了你所有的作品還對你有了……不該有的感情,而這次相遇完全是出於我的精心策劃,你相信不相信?你信不信我有這份可笑的弱智的幼稚的白癡般的純情?你信不信?……”

他忽然那樣深切地哭了起來,隱含著令人顫栗的絕望。無言的波流衝擊著我。在夜鳥的啼鳴中,我一步步返回到公司的招待所中,大腦一片混沌,倒在床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醒過來。他半蹲在床前,怔怔地看著我。看到我睜開眼睛,他忙站起來我給你打了兩壺開水,你洗腳吧。”

“你怎麼進來的?”

“你自己沒帶門。”他負罪似地低聲道,“對不起。”

“你走吧。”

“我這就走。”他說。細細地檢査了一遍房間裏的暖氣和電路,他輕輕合上門,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天下起了小雨。返回的路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車輪擊打雨水的聲音清晰地傳進耳膜。

“唱支歌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