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扭秧歌的人(2 / 3)

我們的內心,究竟是什麼?

電視裏的黃豆豆依然在舞蹈。他決不僅僅是在舞台上舞蹈。也許他最美最真的舞蹈隻在幕後隱藏,就像他的泉水隻在內心湧動。他說:有人勸他再找個更實惠的職業,他回答道:太晚了,職業隻是職業,舞蹈已經成為我的生命了。一個人,能放棄他的生命嗎?

是的,太晚了。對於一個從內心出發的人來講,任何誘惑都太晚了。他已經變成了那個扭秧歌的人,甩著兩條長長的紅綢子,紅綢子上的路在風中輕柔如雲,在他的內心卻堅硬如鐵。

那麼我呢?我也是或者說必將是一個扭秧歌的人。也許我的體型笨滯,也許我的舞姿拙劣,但這並不能妨礙我用心舞蹈。

我和黃豆豆站在兩個舞台上。我們是兩個人。可是我總覺得:其實我們靈魂裏最重要的那些部分也許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

每天忙忙地上班、下班,有點兒時間還要寫稿、改稿和寄稿,而且不時還會碰上點兒麻煩事,似乎總沒空兒去休息休息放鬆放鬆,不免就會喊一兩句累,便有身邊的輕閑人笑道:“你真是作繭自縛。”

“怎麼講?”

“自己吐絲纏住自己,自己讓自己陷入困境。”

想想似乎真有點兒道理。自個兒給自個兒找來事做,自個兒為自個兒尋覓煩惱。累、苦、痛、憂,不纏你纏誰?

一天去朋友家玩,看見他的小女兒正一心一意地蹲在地上看蠶吐絲。

“你知道它們在幹什麼?”

“在作繭。”

“作繭之後呢?”

“就把自己裹到裏頭。”

“那多憋悶得慌啊。”

“隻有這樣它才會變成蛾,才會飛啊。”她說。

她的話忽然在我心裏開了一扇天窗。對於一隻蠶來說,吐絲就是意義。吐完了絲,作繭就是必須。而作成了繭,飛翔才有希望。

一隻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變成蠶,更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變成蛾。然而無論是蛹到蠶之間的艱難蛻變,還是蠶到蛾之間的煎熬抗爭,都意味著心靈的成長和生命的前行。

如此說來,作繭自縛又有什麼不好呢?

也許我隻是一隻蛹,但是我全心渴盼著作繭自縛的那一天。

其實也許不用渴盼,那一天在生命中早就已經開始了。

傾聽的時候,我常常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盲人。在日暮時分,迎著點點夕暉走在青苔斑駁的小巷裏。我聽見了少婦喚兒的聲音、炸煮油食的聲音、老太太與菜販討價還價的聲音、下班的姑娘清脆的車鈴聲與歡笑聲、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和洗菜聲……在生活各種各樣的聲音裏,我行走著、感動著、珍存著。口舌易出是非,而一種單純的聲音,從來都能讓人耳清心明。

在一個監獄蹲點采訪的時候,我常常聽到各種各樣的鍾聲,長的、短的、快的、慢的、急的、緩的……一天竟達二十多次。我曾向管教人員請教這些鍾聲的含義。他平淡地說早上6:00鍾,是起床鍾;6:00—6:30,打掃衛生和整理內務鍾;6:30,吃飯鍾;7:10,列隊集合準備出工鍾;7:30,工地集合鍾;8:00,正式開工鍾……”

“這簡直是‘鍾聲監獄’了!”我笑道。

“不錯。”他也點頭笑道,“我曾以‘監獄鍾聲’為主題,讓他們做過一篇命題作文呢。”

“他們怎麼寫?”

“有人說,聽見這種聲音,就想起了上學時的鍾聲,有人想起了上班開會時的鍾聲,有人甚至想起了在生產隊時上田幹活時的鍾聲……他們想起了自由生活時聽到的所有鍾聲。這裏每天二十多次的鍾聲卻警告著他們身處何地!”

一種質地,兩重境界。作為一個局外人,聽著這時時響起的鍾聲,心裏也不由的感覺到了其中的冷峻與悲涼。

監獄隔壁是一所管教人員的子弟學校,有時我也到那裏散散步。一天下午我偶爾轉到那裏時,聽見廣播裏正響著迷人的輕音樂,一位音樂老師正舉著話筒站在一樓的台階上,教全校學生做新體操。新體操設計得輕快而優美,孩子們認真地學習著。我從樓梯一側悄悄地溜上去,從二樓的一個角落俯瞰著全場。

我被深深地震動了。

因為時節巳過中秋,頗有寒意,孩子們都已換上了五彩的秋裝,大多數孩子穿著紅衣。一簇簇的火焰在操場上燃燒著,躍動著。孩子們揚著通紅的小臉,生氣勃勃地笑著,甩動著可愛的小手臂,故意調皮地讓雙腳與地麵摩擦出“嗤啦嗤啦”的聲音來。年輕的女教師溫柔而耐心地示範著。孩子們不規範的動作並沒有逗她著急,反而使她的嘴角不時地溢著微笑。

校門外,一群管教幹部和一些過路的行人駐足正凝神觀望著。沒有人說話。風驟然間大了起來,有些刺骨的冷痛,然而沒有一個人走開。這些沉靜的人們注視著孩子們的同時也被我沉靜地注視著。我忽然非常非常想流淚。

我閉住眼睛,聽見了粗細不勻的風聲、音樂聲和老師的解說聲以及學生們雙腳的擦地聲。不遠的監獄裏又突然夾雜進去了一陣響亮的鍾聲。美好的沉醉和罪惡的提示在我耳膜中交彙、融合我思潮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