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製是寫作的美德,但準確是更大的美德,如果為節製而損害準確,吾未見其明也。節製過了頭可能就是矯情和做作。我讀卡佛,常覺得這是個技術高妙的匠人,他的大刀斧劈帶了點表演的成分。你看,這點兒我能砍掉,那一點兒亦可去之,沒有最少;隻有更少;你敢說這不是小說麼?小說可以砍,甚至可以無限製地砍下去,日去其半,萬世不竭;隻是,無限地摳門也不一定能變成富翁。小說該有的枝蔓和豐沛,該有的模糊性,文字該有的毛邊和藝術感,以及在更高精確度上需要呈現的小說和故事的基本元素,是忍受不了如此殘酷的刪刈的。卡佛的做法固然可以創造出巨大的空白和值得尊敬的沉默,不過稍不留心,也有可能把小說簡化為單薄的故事片段乃至細節,那樣不僅出不了空白,反倒弄成了閉合的結構,死死地封住了意蘊的出路。我以為,小說節製的前提是自然,是渾然天成,如同中國的書法,飛白要“非白”不可時才有意義,否則,那隻是沒控製好筆,或者是舍不得墨。
到後期,卡佛一度放開,不打算那麼苛待文字了,要讓小說豐腴起來。參見小說集《大教堂》。集子裏有篇備受嘉獎的《好事一小件》,在卡佛之前的另一本短篇集子《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中,名叫《洗澡》。卡佛重寫了這個小說。重寫後的小說多了二十多個頁碼。我很吃驚,為什麼一隻極簡的筆稍稍放鬆一下,就變成了囉嗦。小說的內核幾乎沒有變大,但篇幅大了,大得讓人覺得鋪張。不是語言自身的鋪張,而是相對於小說的核來說,文字鋪張了。在稍繁和極簡之間,對幾乎同一個小說,差異之大,或可思量。
看到諸多有關卡佛的高論,我經常懷疑這其中是否有過度闡釋之嫌。有些小說,就那麼弱不禁風的幾個故事斷麵,相互間的張力會如此巨大?意蘊能夠如此豐厚?對卡佛的闡釋,似乎必須具體到字詞,大家要在字詞間尋找空白。然而空白未必等於沉默,巨大的空白也未必等於巨大的沉默,空白可能是什麼都沒有。如果我們非得拿著猜謎的心態去看小說,我敢肯定,任何一部小說都玄機四伏。更不必說卡佛的小說了。卡佛寫小說的確像極了化外高人,說一半,留一半,欲言又止。他的欲言又止,讓很多人欲罷不能,不找出點微言大義來心裏就不能踏實。
好短篇是不可以太白,白了沒意思,但話你總得說到六七分才好,讓豐厚的意蘊自然生成。卡佛堅持隻說一半,有的一半都不到,如果你們認為剩下的都是極具意義的空白,是珍貴的沉默,那它的意蘊生成就有勞諸君去東拉西扯了。
說方法論,也非卡佛的首創。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早已有之,不過下手沒有卡佛狠而已。巴塞爾姆的後現代短篇,相當一部分理解起來比卡佛還玄,支離破碎的情節和細節之間,張力生成的難度絕不比卡佛小。要說極簡和留白,巴塞爾姆還真不一定輸給他。還得說一說俄國的伊薩克·巴別爾。在我看來,真正將留白和自然熔鑄一爐的,是巴別爾。巴別爾短篇小說的好,在他無所用心,在他的作而不做作。看巴別爾小說,你不會覺得這人拿起筆之前必須要裝模作樣地挺直腰杆正襟危坐。他就是在牆頭馬上和稻草垛旁邊,逮著空就寫幾筆,他沒那個時間和心思去做作。所以,他的自然乃是耳目所及,他的留白和節製可能就是世界的真相。
正是這個巴別爾讓我對所謂大師的判斷有了另外一個維度,那就是,方法論固然重要,世界觀更重要。世界觀最終決定著你的方法論。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巴別爾高於卡佛。巴別爾提供了他對戰爭、人和這個世界的迥異於我們的看法,他的彪悍和脆弱、殘酷和溫情的古怪而又自然的糾結,他的崇高和卑瑣,他的文學和文字的大和小的辯證法,導致了他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文學創作。也許隻有巴別爾能寫出《騎兵軍》這樣的小說,就像隻有卡夫卡能寫出《變形記》和《鄉村醫生》來一樣,因為他們的世界觀本質上與我們相異。他們看待世界的眼光之宏大和細微唯他們所獨有,他們才是既能在世界觀又能在方法論上打上“某某記”的大師。
當然,也有根本無視方法論的大師,隻靠世界觀就可以睥睨群雄。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別跟我談什麼技術主義,什麼方法不方法的。結構不當怎麼了?寫不到結尾怎麼了?照樣經典。卡夫卡的長篇都結不了尾,穆齊爾的《沒有個性的人》也結不了尾,你能說它們不是好東西?在他們這裏,我們要盯緊的是他們價值連城的世界觀,不是方法論。
而卡佛,在他小說的背後,我看到的是他無限地接近於我們的看待世界的眼光。他缺少我理想中的大師當有的世界觀。他的目光平常,局限於日常的人情和倫理——當然,他看得也深人、細致和耐心,他是“微物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