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其中是否存在可以用價值大小來衡量的問題呢?
白格發現了情人的秘密之後,道德與尊嚴衝突的第二次高潮隨之而來。白格開始懷疑,為了保住那點可笑的秘密而甘願坐牢是否值得。他甚至將疑問上溯到漢娜放棄西門子公司的職務而甘願當看守的那一天,她真的這麼愚蠢、邪惡、愛虛榮,甚至為了避免暴露就去做罪犯?白格對此不能理解,在他看來,做一個文盲不會比做一個罪犯更丟臉,暴露自己是文盲也不會比暴露自己是個罪犯更可怕。但是,漢娜選擇的是後者。
也許老白格說得有道理。白格茫然無措時不得不請教作為哲學家和教授的父親。
哲學家:“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媽媽教你學好時你是如何大發雷霆的嗎?把孩子放任到什麼程度,這的的確確是個問題。這是個哲學問題,但是哲學不探討孩子問題,哲學把孩子們交給了教育學,可孩子們在教育學那兒也沒有受到很好的照顧。哲學把孩子們遺忘了。把他們永遠忘記了,不是偶爾把他們忘記了,就像我偶爾把你們忘記了一樣。”
兒子:“但是……”
哲學家:“但是在成人身上,我也絕對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把別人認為對他們有好處的東西置於他們自己認為是好的東西之上。”
兒子:“如果他們後來對此感到很幸福的話,這樣做也不行嗎?”
哲學家:“我們談論的不是幸福而是尊嚴和自由。當你還是個小孩子時就知道它們的區別了。你媽媽總是有理,這並沒有讓你從中得到安慰。”
請教的結果是,白格認同了父親的觀點,也即認同了漢娜的選擇,人監獄而取尊嚴,尊嚴意味著某種個體的自由,正如老白格所說,不能把你所謂的“幸福”淩駕於他人的即便是當下的“尊嚴和自由”之上,因為“你媽媽總是有理,這並沒有讓你從中得到安慰”。但是白格並不能因此而解脫,他過不了的是自己的這一關。漢娜是他的情人,他是漢娜的文盲身份的唯一知情者,從理論上講,他完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她從可怕的牢獄之災解救出來。而做還是不做,當白格麵臨哈姆雷特式選擇時,他所麵對的煎熬隻在他和漢娜兩個人之間成立:漢娜一直堅守的尊嚴和他的道德指令。白格的道德告訴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漢娜蒙冤人獄,不能歪曲事實見死不救,不應該放棄最後的辯解和解脫的機會。也許失掉了眼下珍惜的尊嚴會很不容易,但以後的幸福生活會把這些痛苦一一消磨,乃至消失不見,生活的道路如此漫長,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不過,這隻是可能性之一,現在不可避免的是他的道德與漢娜尊嚴的衝突,此衝突在於,他的道德所要求的正是對漢娜多年以來珍視的尊嚴的瓦解,這種瓦解意味著取消漢娜作為個體的自由、安妥她內心的自由。
白格試圖努力,服從自身道德的安排,但最後還是放棄了,也許是因為漢娜麵對牢獄所表現出來的尊嚴過於強大,他不忍摧毀她靈魂世界裏的擎天巨柱。對漢娜來說,在牢房裏守著尊嚴她能活下去,而讓她拋棄尊嚴無所依傍,她一定活不下去,即使生活中到處都是廣闊的天地,都是陽光明媚和鳥語花香。又一次的戰鬥中,道德讓位給尊嚴。
道德是個什麼東西?尊嚴是個什麼東西?說了這麼多,也僅僅是理論一點地就事論事,沒法說清楚,因為道德和尊嚴本身就是一團糊塗醬。什麼樣的道德算是道德?誰的尊嚴才叫尊嚴?哪一種道德和尊嚴能夠代表絕對的真理和正義來宣判?沒有。然而說不清楚也得說,說不清楚更得說,越讀越寫越發現,這是關於我們自己的事,是人類共同的事。當一個人有所堅持,一群人有所堅持,他們的專注不能不令我們動容。而能用一個好看的故事把這樣一群人全寫出來,也要好好感謝一番,所以要向本書作者本哈德·施林克致敬,這個我陌生的德國人講了一個讓我說不清楚的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