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化者的天堂(2 / 2)

另一個嚴重“異化”者是伏朝陽。此人在小說中出現的方式有點“短平快”,但卻最出彩。他幾乎是野蠻強硬地闖進小說中來,憑一本“紅寶書”為所欲為。伏朝陽的方式才是典型的那個時代的方式。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瘋狂的激情和行動決定一切。他的“異化”最徹底也最可怕,從裏到外都變了形,代表了完全失去反思和判斷能力的非理性的那部分人,被異化為工具和武器而不自知。這大概是那場浩劫得以延續的最重要的原因:人不為人。

“異化”之後必然非常態,倫常失範和法度淪陷之後,恐懼和“人性惡”的泛濫自然會接踵而至。杜仲父親的恐懼是促成杜仲來到麻風病醫院的直接原因。老杜在家族鬥爭和政治鬥爭中練就了敏銳的嗔覺,“文革”剛開始就預感到苗頭不對,力主兒子去麻風病醫院,並提出“擔任院長”和“入黨”兩項條件。生活如履薄冰的老杜以為此舉可以解救兒子,他還是天真了,一個父親的恐懼永遠無法破解兒子的劫難,因為躬逢其時,麻風病醫院和社會上是一回事,亂得匪夷所思。所以他注定要恐懼到死。麻風病院如同戈爾丁筆下的小荒島,“蠅王”無處不在,這裏隻會出現兩個極端,要麼膨脹到任“惡”泛濫,要麼恐懼得神經過敏,時刻感覺麵臨消失的危險。國民黨的“餘孽”吳鶴聲和陳餘忍除了自殺別無出路,一則他們克服不了積壓多年的恐懼,二則眾人最終也不會放過他們,“一個反革命分子死了,你哭什麼?”——憐惜生命此刻是政治錯誤。他們完全是放任他們自殺。小說接著寫毒死陳餘忍的小狗黛玉,寥寥幾筆,施毒者之殘忍亦見一斑。正是在此情景下,伏朝陽才可能鎮壓整個醫院,然後又被眾人快意地剪掉舌頭。需要我們看清楚的是,剪舌如同慶典,充滿了令人發指的想象力和藝術感。

陳繼明之經營“現代意味”,在小處也做了不少文章。小天鵝的那隻名叫“小四”的貓,貫穿了大半部小說,其作用不隻為了情節進展作勾連,還在“人”和“動物”之間搭起了一座互文的橋。吳鶴聲和陳餘忍的同性戀,想來也不是硬添上一個“性”的噱頭或以示環境的壓抑,而是借此倫常之外的曖昧行徑喚醒存在主義的意味。

除了吳鶴聲和陳餘忍的同性戀外,小說在其他地方也涉及了性,這些“性”多半溫情,它們負責將人物從那個“反人性”的時代裏拉回到正常的、溫潤的人性世界來。這也是小說著力的另外一個點。

按我的推測,陳繼明其實不願意把人性惡進行到底,他要留下溫暖的種子和希望。所以我們看到了兩個正常的人,小天鵝和蝴蝶。小天鵝的麻風病是慣常的,由病引發的情緒和心理變化也是慣常的。她和蝴蝶一樣,都是非常時代裏的常人,保持了女人的本色。也許你會說,因為慣常,這兩個人物形象稍弱了一點,若是加入了癲狂的“非常態”,小說會更激烈。有這種可能。但在陳繼明看來,她們不能變,不能“異化”,她們是作為女兒和母親存在的,是大地一樣顛撲不破的真理,是根本。尤其是小天鵝念念不忘“有罪”的懺悔意識,其坦蕩、反思、包容和隱忍,是這個世界不至失去希望的保證。同時,她也在客觀上給小說提供了對應於冰冷堅硬的溫暖和彈性,讓小說繃緊的神經稍稍放鬆,既開闊了小說的空間,也豐富了小說的意。

若繼續推測,我想陳繼明是一個人本主義者,他的悲憫之心最後忍不住要發作,施諸小說中的每一個人。小說名之《一人一個天堂》,可見早就給每個人都準備了一個好去處。杜仲“異化”之深,不能從羞恥的生理和心理頑疾裏脫身,自沉未必不是通往天堂的坦途。小天鵝說到底是凡俗之人,那就好好地讓她活在人間。至於伏朝陽,既然已經剪掉了他的舌頭,去其喧囂歸於沉默,既然已經更名為羞怯的“黃愛毛”,就讓他永遠沉默和羞怯吧——

對那個瘋狂的時代我們不能沉默和羞怯,但對黃愛毛,“沒有什麼東西,是高於他的沉默和他的羞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