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的完成度(1 / 1)

短篇小說的完成度

當代的短篇小說中,有幾個我經常重讀,比如莫言的《枯河》、畢飛宇的《是誰在深夜說話》、遲子建的《朋友們來看雪吧》等,比如韓少功的《歸去來》和《北門口預言》。幾個小說的好處各不相同,《枯河》元氣淋漓,《是誰在深夜說話》刁鑽精靈,《朋友們來看雪吧》清淨無所用心,《歸去來》和《北門口預言》智慧幽深、氣度寬廣,但它們有個共同的好處是:意蘊豐厚,完成度拿捏到位。

短篇小說難寫,我以為難就難在小說意蘊的經營和完成度的把握,而意蘊的實現和完成度既一體兩麵又相輔相成。中篇和長篇的完成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約等於故事和小說外在形式的完成度。短篇不行,故事和小說外在形式的完成度過高,往往會阻礙意蘊的發展和伸張,因為故事的完成度過高,小說外在形式的完成度就跟著上去,直接導致小說空間的閉合與意蘊的單一。因此,短篇小說的真正完成度取決於意蘊的完成度,而不是故事和外在形式的完成度。意蘊的豐厚,在於開放、曖昧、混沌難名,在於似無還有、莫衷一是,在於凡牆都是門和不確定。惟其如此,小說才能伸出眾多閃亮的手,燭照和發現人與世界至今仍在幽暗和未知的角落。但意蘊隻能來自故事和小說。

比如《北門口預言》。小說表麵的完成度並不高,故事有殘缺,內容上也避不開拚貼的嫌疑。漫不經心地把城門與河水介紹了一通,接著說窮人的辛苦和取樂,然後才開始進入北門口的殺人現場。照理說,講殺人者血腥的一生才是小說的正事,但韓少功不這麼幹,隻挑了幾個片段,跨越漫長的時光鑲嵌到一起,然後從晚清說到了百貨公司、郵電局和“我”,說到人民政府和化肥廠,繼續說到考古發現,神神道道地出現了個相貌依稀的石頭人。如果小說到此結束,依然是一個優秀的短篇,但是韓少功接著往前走,開始說“土裏出金,河裏流血”,扯上了環境汙染。小說的意蘊空間頓時又拓出一大片。小說寫道:“這就是十年前那奇怪的預言麼?”一般作家到這裏想來氣力已該消耗殆盡,但韓少功頑強地又跨出一步,寫下簡短的最後一段。這一段怎麼看都有蛇足之嫌,“我”儼然已經跨到了小說外麵,但就是這不經意的一跨,打開了小說剛剛關閉的一道門。這道門是:“這就是十年前那奇怪的預言麼?”它在回頭點題。這小說的確也需要點題,但回頭的動作過於明顯就容易顯出來匠氣,韓少功才用看似無關緊要的一節文字去緊急消防,化解了讓人不舒服的險情。無用之用方為大用。這節文字如一聲不用心的歎息,卻將小說往深遠綿長裏狠狠地推了一把。

由此,正是故事恰到好處的不完整,以及小說外在形式的不平滑——換言之,正是故事和小說外在形式的完成度回避了常規意義上的“高”——成就了小說的多義空間和複雜意蘊,成就了意蘊的極高的完成度。意蘊的完成度才是短篇小說真正有意義的完成度。《北門口預言》是個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