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相貌有什麼關係?男人看的是本事。B老師的畫真是畫得好,在當年的那個少年看來,他根本就是畫家。他畫雷鋒畫得特別像。他先畫了一幅木刻風格的,這容易,我也畫過。他又畫了一幅鉛筆素描的,這就難些,我畫了幾次都不成。他又畫了一幅水粉的,我知道這有多難,一筆不對就全完,可是他畫得無可挑剔。

他的宿舍裏,一床、一桌、一個臉盆,此外就隻有幾管毛筆、一盒顏料、一大瓶墨汁。除了畫雷鋒,他好像不大畫別的;寫字也是寫雷鋒語錄,行楷篆隸,寫了貼在宿舍的牆上。同學中也有幾個愛書法的,寫了給他看。B老師未觀其字先慕其紙:“嗬,生宣!這麼貴的紙我總共才買過兩張。”

當年的那個少年一直想不通,才華出眾如B老師者,何以沒上大學?我問他,他打官腔:“雷鋒也沒上過大學呀,幹什麼不是革命工作?”我換個方式問:“您本來是想學美術的吧?”他苦笑著搖頭,終於說漏了:“不,學建築。”我曾以為是他家境貧困,很久以後才知道,是因為出身,他的出身壞得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禮拜日我在學校寫板報,常見他和G老師一起在盥洗室裏洗衣服,一起在辦公室裏啃燒餅。可是有一天,我看見隻剩了B老師一人,他坐辦公桌前看書,認真地為自己改善著夥食——兩個燒餅換成了一包點心。 “G老師呢?” “回家了。” “老家?”“欺——”他伸手去接一塊碎落的點心渣,故這“欺”字拐了一個彎。點心渣到底是沒接住,他這才顧上補足後半句:“她在北京有家了。”

“她家搬北京來了?”B老師笑了,抬眼看我:“她結婚了。”G老師結婚了?跟誰?我自知這不是我應該問的。B老師繼續低頭享受他的午餐。可是,這就完了?就這麼簡單?那,B老師呢?我愣愣地站著。B老師說:“板報寫完了?”“寫完了。”“那就快回家吧,不早了。”多年以後我搖了輪椅去看B老師,聽別的老師說起他的婚姻,說他三十幾歲才結婚,娶了個農村婦女。“生活嘛,當然是不富裕,倆孩子,一家四口全靠他那點兒工資。” “不過呢,還過得去。”“其實呀,曾經有個挺好的姑娘喜歡他,談了好幾年,後來散了。”

“為什麼?咳,還說呢!人家沒嫌棄他,他倒嫌棄了人家。女方出身也不算好,他說咱倆出身都不好將來可怎麼辦?他是指孩子,怕將來影響孩子的前途。”

“那姑娘人也好,長得也好,大學畢業。人家瞧上了你,你倒還有條件了!”“那姑娘還真是瞧上他了,分手時哭得呀……”“我們所有的老師都勸他,說出身有什麼關係?你出身好?”“你猜他說什麼?他說,我要是出身好我幹嗎不娶她?”“B老師呀,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要我說呀,他是聰明了一時,糊塗了一世!”“也不知是賭氣還是怎的,他就在農村找了一個。

這個出身可真是好極了,幾輩子的貧農,可是沒文化,你說他們倆坐在一塊兒能有多少話說?”“他肯定還是忘不了先前那個姑娘。大夥兒有時候說起那姑娘,他就躲開。”“不過現在他也算過得不錯,老婆對他挺好,一兒一女也都出息。”“B老師現在年年都是模範教師,區裏的,市裏的。”七幾年我見過他一回,那身軍裝已經淘汰,他穿一件洗得透明的“的確良”,赤腳穿一雙塑料涼鞋。

正是“批林批孔”“批師道尊嚴”的年代。他站在樓前的花壇邊跟我說話,一群在校的學生從旁走過,衝他喊:“白雞脖,上課啦!”他和顏悅色地說:“上課了還不趕緊回教室?”我很想教訓教訓那幫孩子,B老師勸住我:“咳沒事,這算什麼?”

八幾年夏天我又見過他一回,“的確良”換成一件T恤衫,但還是赤腳穿一雙塑料涼鞋。這一回,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都恭恭敬敬地叫他 B校長了。

“B校長,該走了!”有人催他。“有個會,我得去。”他跳上自行車,匆匆地走了。催他去開會的那個老師跟我閑聊。“B校長入黨了,知道嗎?”“怎麼,他才入黨呀?”在我的印象裏B老師早就是黨員了。“是呀,想入黨想了一輩子。B校長,好人哪!可世界找不著這麼好的人!”那老師說罷背起手,來回踱步,看天,看地,臉上輪換著有嘲笑和苦笑。我聽出他話裏有話,問:“怎麼了?”“怎麼了?”他站住,“百年不遇,偏巧又趕上工資!”

“那怎麼了?好事呀!”

“可名額有限,群眾評選。你說現在這事兒邪不邪?有人說你老B既然入了黨還漲什麼工資?你不能兩樣兒全占著……”

這老師有點兒神經質,話沒說完時已然轉身撤步,招呼也不打,唯遠遠地在地上留下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