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於誌強在舅舅家一直玩到天黑。他為廁所在屋子裏感到怪異,為家裏有浴室感到離奇,尤其是那沙發令他驚愕;他坐在上邊不停地顛,說是他家的被垛也沒這麼軟。
舅舅很喜歡於誌強,為我們不如他的勇敢而感慨了許久。“教小弟弟唱支歌吧,你們這些哥哥姐姐們。”舅舅說罷,便又去工作了。
我和表哥、表姐都唱了一支歌後,於誌強窘紅著臉說:“那我會唱的,你們還不會呢。”“你會唱什麼?”我問。 “嗯、嗯……‘小白菜地裏黃’你們會麼?”我們不會,他便得意地唱起來:“小白菜呀,地裏黃呀,兩三歲時,沒了娘呀……隻怕爹爹娶了後娘,弟弟吃麵,我喝湯呀……”唱完他對我們說:“一歲我就會,是我媽教的。”
這時,舅舅領著於誌剛進來,邊說:“看,你就不如弟弟勇敢,來玩嘛,怕啥?”
“哥!”於誌強朝於誌剛奔去,於是拉了哥哥的手,去看浴室,看廁所,坐沙發。“這當然比咱家的被垛軟啦,大爺說這裏頭有彈簧。”他按著沙發對哥哥講。沒有人指點,他已經稱舅舅為“大爺”了。
於誌強坐在沙發上使勁顛,忽然他停住,對表哥說:“你爸爸真好。”“你爸爸好嗎?”表姐問他。“不知道。”“怎麼會不知道?”“我一歲,他就死了。”他又開始顛。記得他那天臨走時說,他長大了也要做舅舅那樣的人,除去把浴室和廁所弄到屋子裏,再在椅子裏放些彈簧之外,他也要讓灰牆那邊的小孩來玩。開學了,媽媽來信說一年半載怕是回不來,我便轉到了新學校。真巧,我和於誌剛一班,而且是同桌。我問他為什麼不到舅舅家去玩了,他說,那天他媽狠狠地罵了他們一頓,再不許他們去了。
於誌剛膽子小,不愛講話,可功課好,這倒跟我很合得來。有一回考算術,全班隻有他和我得了一百分,老師說,要是全班都能像我們倆,他就高興了。
班裏有個鬧將,我隻記得他外號叫“大磚頭”,是孩子王。為這事他領著幾個男生哄我們,說我們是“一對兒”。
“你們胡說!”我朝他們喊。“你們胡說。”於誌剛也說。“你們再胡說,我告老師去!”我又朝他們喊。“你們再胡說,我告老師去。”於誌剛也說。“噢!噢!”“大磚頭”他們哄得更凶了。這事讓於誌強知道了,那時他才三年級。放學時,他在學校門口等到了“大磚頭”,說:“你哄我哥?”“我!怎麼樣?小嘎巴豆兒。”“大磚頭”挑釁地說。於誌強瞪圓了兩眼,冷不防跳起來,一拳打在“大磚頭”鼻子上。
“大磚頭”一捂鼻子,血流下來了。於誌強並不跑,乘機揪住“大磚頭”的頭發。自然,“大磚頭”個子大,於誌強狠狠地挨了一頓揍,但直到老師來,於誌強也沒鬆手,沒哭。我和於誌剛一班,直到畢業。所以我還記得他們。當然,槍斃於誌強我看見了,可是沒看太清楚。群眾憤怒地喊口號,隨即是一聲槍響。記得身旁一個人幽默地說:“怎麼回事?他的血也是紅的。”
表哥結婚那天晚上,我又去舅舅家。誰都說表哥的新房布置得不俗,不論是作為臥室的裏屋,還是客廳兼書房的外屋。尤其是那兩個相對而放的寫字台和書櫥裏那些精裝的馬列經典著作,說明了主人的超脫。
新房裏坐滿了客人,我和表姐走上陽台。推倒的灰色老牆已為一道嶄新的紅牆所代替。越過那牆,是一片民房,一座座小院落連接起來,直鋪向灰黑的天際。在一處燈火明亮的地方,我看見一群男女正奮力地蓋一間小房。
“你看那兒”,我碰碰表姐。
“噢,那是幹什麼?蓋房?”
“你還記得他們兄弟倆嗎?”
“哎,真可憐。”表姐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