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離開的時候,我非常想知道,這個緊鄰毛烏素沙漠的荒涼地域,它的財政狀況。仔細翻查了資料,全縣幾乎沒有像樣的工業,十幾間集體企業都停產關閉了。2000年的鹽池縣誌上統計的全縣企業在職員工是1152人,是全縣人口151174的微小零頭。既沒有像樣的工業也沒有穩固的農業,行走在鹽池城裏的人們表情卻是沉緩和知足的。
我跟隨鹽池的朋友到城北一間倒閉了的工廠去,這裏曾經生產檸檬酸。沒人說得清這間工廠維持了多久,我查了縣誌,它在1996年4月正式啟動生產,當時有員工170多人,總資產300多萬,“由於檸檬酸市場疲軟,產品生產成本過高等等原因的影響停產”,停產的時間是1996年7月,就是說這家檸檬酸廠隻生產了三個月。
工廠還保留著大門和圍牆,一個矮個看門老人過來開鐵門。他說,前幾年廠房裏還有機器設備,後來都運走了。空當當的院子中心有個低矮的圓形圍牆,據說是過去的噴水池。現在看門人一家利用它放養一黑三白,三隻大羊一隻小羊。
老人和老伴,一兒一女一個孫女,五口人都住在看門人的小屋裏,每月領200元的看守工資。
很快,我的眼前出現了看門老人的孫女佳佳,一個不怕生人,熱愛被拍照的7歲女孩。工廠廢墟比想象的大,前後兩個大院子,幾棟隻剩空樓板的建築物。在廢棄的大廠房裏,小女孩四處奔跑,每個角落她都熟悉,這地方是她的天堂。隻要鏡頭對住,她那一雙小眼睛馬上閃爍出極專注又有點傷感的光,她的臉和衣服都很髒,但是,眼睛裏的光閃爍奪目。她的爺爺很快成了她的動作設計師,在裸露的樓梯、塌陷的廠房之間,我和朋友不斷給這個意外出現的小女孩拍照片,每拍過一張她都要湊在顯示屏上看。
小女孩的爺爺說,孩子的父母離婚,母親把她扔下了。小女孩就在這個倒閉的工廠大院裏長大。問佳佳上學了沒。她說,我還沒長大。而她爺爺說,上學?上學要交學費呢。小女孩緊跟我們,一會兒從褲袋裏變出一個道具來。她有一條膠片,她把它盡量拉長,對著天空看,其實,那條膠片早磨損得什麼都沒有了。她還有一支寫不出顏色的彩色筆,一個壓扁了的裝糖的小盒子。她還有一條小狗。每一樣她都給我們展示過了。
空曠的院子角落裏,有幾個人在鏟一堆水泥,對我們的到來和小女孩的亢奮,他們全無興趣,其中那個穿一身綠色仿軍裝的男子,冷冷看過幾眼。看門老人說,那人是他兒子,小女孩佳佳的父親。
在看門人騰著熱氣的小屋子裏,小女孩的奶奶正在擀麵條,大麵餅被擀麵杖甩開來,她揚起紅堂堂的臉讓我們“在家吃飯”。而那個站得遠遠的父親一直冷眼旁觀,對任何人都沒說一句話。
3. 大地
我去鹽池的最初起因,隻是想在農曆的清明到穀雨之間去西北走走。
4月,是北方農民播種的時間,動身前,我問一個鹽池的朋友,你們那裏什麼時候種地?沒想到他在電話裏說:什麼時候下雨,什麼時候才種莊稼,我們這搭就是這樣。他的回答有點出乎意料,以我的經驗,北方農村都是按節氣下田播種的。我在地圖上查到了“鹽池”,決定就到鹽池去。
大地,我又一次看到它的遼闊。大地整個被天空嚴密地罩住,天空是個渾圓在上的蒙滿灰塵的蓋子。
鹽池位於鄂爾多斯台地向黃土高原過渡的遼闊地帶。全縣土地麵積8661.3平方公裏,占寧夏全區麵積的13%,相當於目前深圳特區麵積的26倍多,但是鹽池的人口隻有15萬,而深圳公布的人口數字是1300萬,可見鹽池的地廣人稀。
鹽池的大地在春天裏顯得格外空,什麼都沒有,滿眼看見的就是分不清是沙還是土的平原丘陵溝壑,有些低窪處有成片的白硝,有幾撮前一年留下來的幹草棵。樹很少。雖然縣誌上說,全縣從1950年到1979年間造林75萬多畝,現存留19萬畝,而且,從1979年以後,連年都有不斷遞增的植樹數字,但是,同樣是縣誌上的記載:沙化麵積占全縣麵積的30%。事實是,我看到的樹實在不多,稀少的樹集中在縣城和村莊周圍,農民的庭院附近多數是手腕粗的杏樹蘋果樹,而大片的曠野幾乎全是空的。
我見到最粗的樹是在五堡的大路邊,這些老榆樹剛被砍倒,鋸成一段一段,橫臥在路旁,樹的直徑大約30公分,不知道為什麼都被鋸掉了。
鹽池的榆樹給人特別深刻的印象,它們像被牢牢鎖在曠野中的瘋子,風來的時候,它們發作,頭毛帶動著身軀暴怒狂舞;風住以後,突兀呆木地立著,像貼在天空中的一團團亂麻。刮風的時候經過一小片榆樹林,像闖進一間瘋人院。
2006年4月的西北鄉間,沒有任何人走向土地,雖然天氣暖了,背著太陽的陰坡裏還殘留小片的積雪,農民屋後小蔥剛要返青,地窖裏藏著前一年的土豆,院子當心倒著在風裏呼呼響的水罐,它用兩隻廢舊橡膠輪胎改造成,買一個這種水罐要付60塊錢。每戶農民的屋前屋後的地下都有不止一個水窖,窖頂有木蓋,個別的還上著鎖。聽說,隻要下一場透雨,流進地下窖裏的雨水就夠一家人用一年。4月14號,我吃的就是從這種水窖裏取水做成的羊肉臊子麵,喝這種水泡出來的茉莉花茶。主人擺出玻璃杯,捏了一撮茶葉之後,嘩啦一聲,先扔進杯裏兩大塊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