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過來,到挑揀,到離開,全是在幾乎沒有光照進來的經堂深處中做的。那種喇嘛的氈靴落地無聲。
8. 在藏餐館
在甘肅南部的夏河小城裏散步,因為是藏區,遊人和當地人太好區分了。8月裏的一個下午,街上的遊客多數是隨旅行團來的韓國人,特愛護皮膚的女人們戴帽子戴墨鏡還用白布嚴嚴實實包著臉,隻露眼睛。誰知道她們是怕陽光還是怕塵土。迎麵走過來那些藏族女人看著又坦然又健康,都是高鼻梁,赤紅的臉。
抬頭看見藏餐館的簡易標牌,不臨街,要上二樓。有個穿長黑袍的女孩帶路,樓梯拐角寫著很大的漢字:不要大小便。可惜,這麼大字的提醒也沒多大效果,味道強勁。
藏餐館在二樓露台上擺了桌椅,上去才發覺,街道對麵的二樓也都是藏餐館,都把桌椅擺在露天,隔著街能看到對麵餐館外走廊上坐了幾個年輕喇嘛,正端啤酒,向我們這側用餐的兩個中年喇嘛致意。
雖然是8月,但是天黑後,氣溫驟降,發見房子裏生著火爐子,我要靠著爐火坐,才不會被甘南的烈風吹得流鼻涕。女主人拿來一張紙片的菜譜,她的漢話很不容易聽懂。我不懂藏菜,點了藏包子和犛牛肉,還要了炒白菜。她趕緊鑽到後麵的廚房去忙。
女主人的妹妹躬著身穿堂而過,端了一大盤酸奶到街對麵的藏餐館去,那邊的喇嘛又隔街致意了。夏河的拉不楞寺有著名的藏學院,我猜想他們是學校裏追求浪漫生活的學生,一會隔街致意,一會垂下頭去俯瞰夏河街景,好像泡的是東南亞風情的咖啡館。在我吃飯這家藏餐館的門廊上落座的兩個中年喇嘛麵前並沒有飯菜,兩個人對坐,就喝一大支百事可樂,一人端一隻杯,慢慢飲,不說話。送酸奶的妹妹回來了,背上馱著一個捆綁在繈褓裏的嬰兒,睡著,是個女孩。她說,在裏麵給我們炒菜的是她姐姐。感覺她們姐妹並不像,姐姐化了濃妝,臉上撲了很多白粉,遮住了高原日照留下的紅。
藏包子裏麵的羊肉都是大塊的。犛牛肉剛上來,天色已經黑透了,去開燈,發現沒有電。問那背孩子的妹妹,她說停電了,說得不急不慌,輕描淡寫,看來這裏經常停電。她很快就點燃了一支很短的蠟燭,直接送到廚房去,而我麵前的桌上和整個屋子裏一直是黑的,等待不需要光亮。我到廚房去,看見姐姐的背影沾滿了牆壁,她在炒白菜。很快,蠟燭被端到餐桌上了。白菜也上來,估計用了很多的生抽,滿盤子是黑的。
巨大的夜色中,進來了一個穿藏袍的,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進了門就坐在鋪了厚羊皮的沙發上,能感覺他一直在黑暗中注視我的舉動。他自帶了一個大的搪瓷碗,那妹妹沉默著,從他手裏接過碗,倒滿了熱水送過去,他就是來喝熱水的?或者他才是這家裏的主人?不知道,誰都不說話。
9. 一家人
合作是甘南藏區的首府,天空碧藍的早上,我進了客運站對門一家清真拉麵館,有戴白帽的夥計招呼著進屋。屋裏隻有一縷陽光,除了最深處的桌子空著,其餘幾張桌都坐滿了。兩個年紀隻有二十歲左右的小喇嘛,五個藏族婦女,一男一女兩個藏族孩子,他們占四張飯桌。雖然是夏天,在高原也要穿厚重的袍子,袍子占地方,又都是深黑深灰深紅的顏色,屋子裏自然不夠明亮。
我隻能到最裏麵那桌去。所有人都安靜著。
她們的麵條來了,那個戴白帽的少年端著大碗,隨手放在小喇嘛麵前。喇嘛起身,把麵端給一個滿麵皺紋的婦女,看來她最年長,小喇嘛又出去找筷子,他會說漢語,手裏始終都拿著手機,吃麵的時候也拿著。女人們一個個都吃上麵了,年輕喇嘛又端給孩子。一個女人拖著沉重的袍子,起身給兩個孩子分一碗麵,麵很燙,又很筋道,女人使用不好筷子,看來她著急了,幹脆騰出一隻手來,直接去抓碗裏滾熱的麵,試著把它們掐斷。滿屋的人看她徒手掐熱麵,被燙得嗷嗷叫,全都和善地笑了。
那個手上轉著經輪的大辮子女人始終沒停,喇嘛把麵條端給她,她把轉輪轉交給一個坐在牆角的女人,這樣,轉輪就一刻不停地持續旋轉下去。直到最後一碗麵上來,其他人都放下筷子,在熱騰騰的屋子裏吸著鼻子了,把轉經輪再平平穩穩交出去的女人才靠住牆角,她是最後一個端碗吃麵的,屋子裏依舊沒有人說話。
滿屋的羊湯加辣子的氣味,使這間不過十平方米的安靜屋子裏香氣四散。那個大約六七歲的女孩一定吃飽了,她笑嘻嘻地向後仰著,很滿足很享受的樣子。誰想到,她仰得太過了,一下子連人帶椅子摔倒了,帶著袍子溜坐到地上,滿屋的人又一陣笑,每個人都抬手,用手背和袖子擦著鼻涕。
在合作小城這家蘭州拉麵館裏坐了二十分鍾,我和這一屋子藏民之間沒有對話,說了也聽不懂,隻有兩次輕鬆快樂的笑聲,無數次呼呼啦啦喝羊湯聲。看不出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感覺他們全是親人。離開拉麵館的時候,我問他們是哪兒的,年輕喇嘛回答說,瑪曲。好像黃河的上遊就是經瑪曲流下來的。年輕喇嘛握著手機,幫婦女們拉袍子,樣子端莊大方,有成為大喇嘛的氣勢。
2007年8月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