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經營者是個上了些年紀的男人,法國藝術家的後代。據子軒說,當年的建造者們一個個離世以後,按照他們的意願,這片建築物交給了國家,後人隻負責經營,現在它有選擇地向社會開放。而林間的藝術家墓地也因為城市的擴張,漸漸變成了公眾墓地。我們離開的時候,正有些黑衣人在林間安靜地為親人下葬。

樹木矮牆落葉之間,沒有一個人。穿過一片小花園,見到兩個畫家站在草地上寫生。三隻白鵝,羽毛白極了,它們慢悠悠地圍著畫家的腳和畫架在轉。

餐廳地中央是當年的長餐桌,厚重的實木,櫥櫃的玻璃門裏擺放著很老款的杯盤。透過隔壁一間上了鎖的小廚房窗口,能見到舊式烤箱,搪瓷的烤箱蓋,牆壁上掛著木製湯勺。

遊泳池裏沒有水,積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落葉。

現在,這裏的所有房子都可以住人,但是,要經過經營者的嚴格審定甄別,隻能租給真正的藝術家們。沒有合適的人選,寧可空著也不會隨意招租。按人們慣常的思維,一個“開發”在七十年前的“不動產”,總該有所升值,但是,我感覺這裏照舊保持著它最初的意念:獨立和主動地隔絕於外界。我們見到一對父子,正在一間小屋裏製造小提琴,父子兩個都紮著圍裙在忙。靠大草坪的小屋裏住著一個老裁縫,專門為歌劇演出製作戲服,裁縫好像臨時出門了,玻璃窗都沒關,房子裏掛了兩件鑲滿閃光飾物的舊式長裙。還有幾間是空著的,兩間安靜的小教堂裏,彩繪玻璃投下好看的光影在地上。

我們在小的露天咖啡館裏剛剛坐下,一隻漂亮的孔雀湊過來了,它獨自款款地走近,羽毛反射著陽光。它完全不怕人,來到我們的小餐台旁不肯離開,它是想吃碟子裏的甜點心,一會把尖嘴搭在餐台上啄蛋糕,一會走到椅子後麵去,轉來轉去,讓我們讚賞它無可挑剔的羽毛。我是第一次和孔雀離得這麼近,看著它閃爍藍綠光芒的長尾巴不斷掃過我們的毛衣和裙子。後來,它翩翩地跨著碎步跑了。遠處另有幾隻孔雀散步,有一隻跟著幾隻雪白的公雞,緊追不舍地為它們開屏。

子軒在畫廊買了一本英文書,它的作者曾經生活在這裏,一個早已經遷居英國的八十多歲老人出版了這本回憶錄,2005年,她專程從英國趕到墨爾本參加了回憶錄的首發式。子軒翻了翻,說整本書都是記錄這個“理想國”當年的建造過程,書中配有一些非常簡樸的黑白照片。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正赤著腳用力踩泥,那方法和我當年在中國北方插隊時候所做的居然一模一樣:把和好的泥灌滿木製模坯,用腳踩實泥坯四角,然後到太陽下麵晾曬,扣出模坯中的幹透了的泥磚,就可以壘牆了。

“嬉皮士”作為美國60年代文化運動的主要角色,其中的一部分在後期組建了各種不同形式的“理想國”。而墨爾本郊區的“理想國”建造者不僅早於“嬉皮士”三十年,更重要的是,後者不是基於觀念,反抗,對峙,他們隻是實現著人類最淳樸的願望,住到鄉下去,依照人的本性活著。

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兩個工匠推著獨輪車過來,正要修繕一片看來快塌了的舊房子。一看就知道,車上裝的泥磚依舊是用原始方法製作的。

院子的大門背後的樹蔭下麵,有兩件不引人注意的機器,一個是當年的壓路機,一個是載貨的拖車。前一個全是鑄鐵的,鏽得很嚴重。後麵一個全是木製的,都沒有可能再使用了。

我是坐火車離開的Montsalvat,在那個金色黃昏中,我忽然明白了,人這種動物不一定要自我困頓在城市這件巨型怪物裏,人應當自然地散布在鄉間,享受大地本來就有的一切。

墨爾本實在是個不大的城市,從城這頭走到城那頭,完全可以靠步行。而且,當地人常常流露出居於世界邊緣的低調。在這裏,我看到了人類的被動隔絕,和自我退避。一些人永遠不能回到人群,另一些人永遠不想回到人群。也許是人的天性決定了他們的選擇,也許是不可控不可知,是純粹的偶然的力量。

2007年6月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