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6年 》的背景故事(2 / 3)

走進去才知道它是個多破爛的大雜樓,走廊和房間都是後來用膠合板隔出來的,不隔音。裏麵不知道住了多少戶,走廊漆黑沒燈,堆滿雜物,鹹菜缸,雞架,煤,火爐,煤油爐,垃圾桶。從外麵看,它的每個窗口都探出一節煙筒,每天都冒煙,因為一日三餐要燒煤爐做飯,教堂裏麵沒管道煤氣。

1969年春天接到通知,按居住片區上中學,從1966年的小學四年級直接升中學了。當時不叫幾年級幾班,軍事化管理,叫幾連幾排。升中學認識很多新同學,“小不點”家就住教堂裏,它朝西有不大的圓窗,早沒玻璃了,正好容一個少年蜷著坐進去,兩腿在窗口外吊著。我們幾個同學就是在“小不點”家做了一頓雞飼料蒸的“憶苦飯”,到教堂門外半弧形台階上吃的,燙,沒太蒸熟。不難吃不能叫“憶苦飯”。

教堂東側臨街是一堵高牆,當時整麵牆畫著鮮豔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紅光四射,海浪很藍,使勁翻卷。大約在1967年有幾個月,每天早上恍恍惚惚地起來出門,鄰居們排隊,對著大牆早請示,再跳一段忠字舞,舞蹈是藏族風格。跳過了,才回家洗臉吃早飯。天黑前去晚彙報,也要跳舞。

隻讀了幾個月中學,班上有個微微胖的圓臉女孩,個子不高,聽說也住老教堂。人長得粉白,說話怯怯的,從來不出操。1969年夏秋,學校開始挖地道,她不參加,不做體力活,常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教室前排。聽說有病,有醫生開的病假條,還聽說她的病是被嚇出來的,又後來,傳說她是日本遺孤的孩子,同學們都疏遠她。

1978年春天,我上大學以後,才開始聽說中小學同學中冒出好幾個媽媽是日本人的,過去這種事絕不敢對外人說,小鬼子的後代,那還了得。1945年秋天,日本戰敗撤離,拋下很多女人孩子,外祖母常說日本婆子孩子可憐,給口飯吃就跟你走。類似故事小時候常聽說。家裏曾經有過一個滿地藍花的胖瓷壇,當年,外祖父在市電影發行公司( 當時叫滿鐵新京圖書館 )門口幫過一個日本女人,她很感激,也擔心攜帶不便,把懷裏抱的壇子和一幅卷軸畫送給這位能講日語的中國教師,物件經不起歲月,現在都不在了。媽媽說日本女人還特別說,這畫是很有名的日本畫師的作品,我還有點印象,是幅花鳥畫。

在緊靠老教堂的新家沒住多久,1969年底,我們全家下放農村。後來,即使回城也很少去那一帶。等再想到專門去看,樣子全變了。我問過,人人都不記得那個路口有過什麼教堂。直到今年,準備寫小說,上網搜了好幾天老照片,意外見到了它。天啊,它曾經嶄新挺拔,完全不是1967年時的樣子,攝影師當時是站在老火車站的角度向南拍照,可以斷定就是它。

資料上說,1916年這座教堂開始設計,建成在1922年,當時叫日本基督教會長春會堂,1979年被拆除。

3. 童年的房子

這張照片拍在2013年9月,好破舊的房子哦。

上世紀90年代起,幾次專門跑去給它拍照片,總擔心下一次去它會消失,所幸現在它還在。可惜,我手裏沒有留當年它的照片。上世紀60年代,城鄉間人們流動少,這座城市的樣子和40年代比起來,變化不大。很多建築都還整齊,很少亂搭建。

我的童年記憶多在這棟房子周圍,直到搬家。聽媽媽說1966年“文革”一起,就有人揚言要搬進來,我們趕緊找到新住處,搬走了。

房子是日本人留下的,曾經三麵有院子,圍著木柵欄。北側院子有過一棵總不長高的鬆樹。西側院子裏有丁香、茉莉、荷包牡丹、李樹、榆樹梅、洋薑、芍藥、葡萄、大麗花、劍蘭、櫻桃,這麼多在一個院子裏,一簇一簇擠著,不同季節開不同的花。秋天來了,很多花都要挖出根莖收到室內,盤好葡萄藤和根,用土埋起來,防止北方的嚴寒。冬天剛下過雪,在院子裏撒小米想扣麻雀,從來沒扣到過。夏天有一個小缸,盛滿水曬著,傍晚時候水溫熱,可以洗澡。我們學習小組常在廚房裏做作業,在院子裏排練舞蹈“社員都是向陽花”。很多慵懶的夏天,蚊蟲圍著路燈,胡同裏跑著孩子,大人拉著長聲兒喊“回家睡覺了”。

60年代初,要飯的多起來,有的言語強橫。有個傍晚,有人敲廚房門,是個女人抱著裹棉被的孩子,斯斯文文地要吃的。她走以後,媽媽說過好幾次,說怎麼看都不像一般要飯的,說不定家裏遇上什麼難事,而且是本地口音,不是山東來的。

老房子堅固,但是木柵欄當時舊了,有些歪了,該維修的,但是它是公產房,沒人來維修。它有個獨自的小鍋爐,也因為是公產,鍋爐要由單位雇用專人來燒,每年到采暖季都來鍋爐工。那時候很多人家裏的床和飯桌都漆有單位名稱,都是公產。

房子的地下室裏很多管道,聽說各個屋子的地下像地道一樣都相連,我下去過,但是不敢往深處走。我們搬走後不久,有人說從地下室搜出了日本軍刀,不知道真假。那時候每天冒出很多傳說,一陣說塑料鞋底有反動標語,一陣說小說《 歐陽海之歌 》封麵暗藏多處反動口號圖案,都是忽然風行幾天,再出現了新傳說,沒有人去證實。

從照片上看,現在它還保留著外樓梯,這是老樣子。當時,樓上住了三戶人家,一戶在“文革”中遭半夜抄家,正對著我睡覺的那間屋子,噗噗咚咚響得嚇人,好像他們家人就要掉下來了。第二戶是我上學以後搬進來,女主人沒有工作,去街道領紙盒,在家裏糊,是裝針劑的扁紙盒。靠近樓梯口住一母一子,老太太手背上有刺青,淺淺的五個花瓣形,問她那是怎麼了,她不說。老太太的兒子成年了,但是單身,有段時間一大早就來我家,等著取我弟弟的尿,說治病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