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6年 》的背景故事(3 / 3)

二樓上在1967年夏天的夜裏架過機關槍。“文革”“武鬥”時候很不安寧,因為附近有幾所中學,一所軍校也不遠,不知道他們誰打誰,經常放冷槍,架機槍那個晚上是大戰。爸爸媽媽都去學習班集中,相當於進了“牛棚”。臨離家前,把靠窗的牆上釘了釘子,天一黑要掛上兩床棉被擋子彈。孩子完全不懂得大人的焦慮困惑,院子裏花照開,葡萄照樣結果子。夜裏鑽到床下,睡地板,怕流彈,早上一起來就到院子裏撿子彈殼。而我妹妹不怕別的槍聲,隻怕機關槍,機關槍一響,她準哭。

“文革”開始沒多久,我們搬家,這棟房子不知住進幾戶人家。70年代末去過一次,院子還在,樹和花都砍光,蓋了房子。90年代再去,臨街擴寬了門,出現個餃子館。趕緊進去吃餃子,還用了洗手間,完全認不出當年的樣子。很想去其他房間,餃子館老板說不行,住著另外的人家呢。幾年前再去,餃子館沒了,大致是現在照片上的樣子了。

4. 故鄉

我是沒故鄉的,有時候看別人熱熱鬧鬧說故鄉寫故鄉,往自己前麵的那些年想,隻有空空蕩蕩,我的來路和反身而去的理由都斷了。

我出生在一個北方城市,因為“文革”十年,沒有讀過完整的小學和中學,期間先後兩次下鄉加起來有七年,一次在14歲是全家下放農村,另一次是自己插隊農村。直到1978年春天回城上大學,當時更多時間呆在宿舍圖書館和教室,畢業分配在同一個城市電影廠,工作三年,就來了廣東。算一下,在廣東馬上將住滿三十年整,而在那座北方城市斷斷續續大約隻生活了十五年,還是不連貫的支離破碎的。

顯然,我不是廣東人,但是又有哪兒讓我拿它當作故鄉?

也許隻能把那個時段叫童年,它恍恍惚惚留下來的隻有片段的氣味、聲響、色彩,而這些瑣細的碎片也在我離開後的近三十年裏全部消失幹淨。

舊印象裏,每個城市都有它自己本來的味道,塵土味,玉蘭花味,鹵煮火燒味,現在,更多的都是汽車尾氣味了。春天去鄭州,一個賣某種花茶的流動小卡車上,電喇叭裏播放的叫賣錄音,和每天我在深圳菜市場門口一推車播放的是同一個人聲。

努力回想童年的氣味,是混合的死氣沉沉。偶爾有某種誘人的味道激靈靈跳出來。

比如,市食品廠的餅幹味,它一奔幾千米,彌漫周圍好幾條街道,深深的甜膩。大約是1968年,小學生也主動相應號召學工學農,地方由自己找。在郊區幫農民抓了一天蟲子後,我們決定去學工,先想到所有和食品有關的工廠。一大早,幾個人結伴往城北走,沿途都是從來沒到過的地方,蛋禽廠,食品廠,一路問過去,都拒絕,說不要學工的學生。看門人很警惕,早預料到學生們都是循著味兒來的。我們在街上遊蕩,隔著牆,聞了半天奶油味和糖味,掃興回家。

更多時候,城市的空氣中是雪味、煤味、燒過的煤渣味、煙囪灰味。抱著大玻璃瓶去買醬油,瓶子墨綠色,體量大,脖頸長,俗話叫“棒子”。打醬油的供銷社售貨員使用提漏。提漏有幾種,一斤的、半斤的,好像還有更小的,提漏是計量器,打酒打油都得用。

仔細想,也想不到任何炒菜的香味,家裏彌漫的和街上飄過的都沒有菜香。是我對美食興趣不夠,還是當時人幾乎吃不到美味?

有一種特殊的氣味叫解放軍味。舅舅正讀軍校,周末偶爾帶他的大學同學來,家裏忽然出現很多大個子,全是男生,一進門帶進滿屋寒氣,都脫了軍大衣放在鋼絲床上,大衣裏麵是有卷的白羊毛。我喜歡過去聞大衣,被媽媽叫住說,不要聞那些汗味。我心裏想什麼汗味,這是解放軍味。當時很喜歡畫畫,總被舅舅的一個同學鼓勵,他也愛畫畫,送我兩本書,一本是《 怎樣畫素描 》,後來弄丟了;另一本《 藝用人體結構解剖 》保留到現在,人民美術出版社1959年版,印數七千,精裝本售價一塊三毛二,作者美國人佐治.伯裏曼。這本書上世紀80年代有再版。我的這本,扉頁上簽有這位軍校學生的名字“韓德林”,不知道現在他在哪兒。舅舅後來分配到廣西部隊,曾經去柬埔寨或越南作戰,回來探親穿的不是平常見的綠軍服,是顏色發灰的綠,上下嶄新的一身,看上去有點怪。他們這屆學生1962年入軍校,似乎學製五年,本來該1967年夏天畢業,卻滯留學校參加“文革”。有一天舅舅回來說,前一個晚上突然得到命令,緊急集合去另一所軍校增援,滿滿一卡車學生,他沒上車。結果很快聽說出事了,車速太快,車翻了,結果有死有傷。

那時候,我隻是個小學生,已經發現這些一身解放軍味的人漸漸不大熱衷學校的事,他們總說中學生敢幹,讓他們去衝吧。

從味道說到顏色,首先是無邊際的灰暗中,一個紅紙糊的木棍紮成的五星燈籠,上麵寫著光榮軍屬,除夕夜裏用蠟燭把它點亮,胡同裏有了一點顏色。家裏有人當兵,每到過年前,街道都送一個燈籠,包括讀軍校的,“文革”以後好像不送了。

現在去日本旅行,會發現很多建築顏色灰暗,他們的房子多不追求豔麗白亮。童年,家住上世紀30年代日本居民社區,記憶裏的房子都是灰暗色調,灰瓦灰房,沒有塗漆的木柵欄。

正因為滿眼灰暗,對顏色格外敏感和迷戀。

學校裏,五一和十一參加全市的遊行集會,女生負責事先做好紙花束。微微傾斜的,有個固定墨水瓶圓槽的課桌上,放了成摞的彩色皺紋紙,剪開成小塊,用筷子抽緊卷花,粘在柳枝上,紅花最多。遊行時候,兩手舉花,不斷跟著喊口號。遊行一散,街上到處是踩髒了的彩色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