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次的遊行是很有趣味的。平時人口僅及二萬八千的愛荷華城,當晚竟擠滿了五萬以上的觀眾———有的自西達拉匹茲(Cedar Rapids)趕來,有的甚至來自三百英裏外的芝加哥。數英裏長的遊行行列,包括競選廣告車,賽美花車,老人隊,雙人腳踏車隊,單輪腳踏車隊,密西西比河上的古畫舫,開辟西部時用的老火車,以及四馬拉的舊馬車,最精彩的是老爺車隊,愛荷華州一九二〇年以前的小汽車全部都出動了。一時街上火車尖叫,汽船鳴笛,古車蹣跚而行,給人一種時間的錯覺。百人左右的大樂隊間隔數十丈便出現一組,領先的女孩子,在華氏四十幾度的寒夜穿著短褲,精神抖擻地舞著指揮杖,踏著步子。最動人的一隊是“蘇格蘭高地樂隊”(The Scottish Highlanders),不但陣容壯大,色彩華麗,音樂也最悠揚。一時你隻見花裙和流蘇飄動,鼓號和風笛齊鳴,那嘹亮的笛聲在空中回蕩又回蕩,使你悵然想起司各特的傳奇和彭斯的民歌。
汽車在一個小鎮的巷口停了下來,我從古代的光榮夢中醒來。向一隻小花狗吠聲的方向望去,一座小平房中走出來一對老年的夫妻歡迎客人。等到大家在客廳坐定後,安格爾教授遂將我介紹給鮑爾先生及太太。鮑爾先生頭發已經花白,望上去有五十七八的年紀,以皺紋裝飾成的微笑中有一影古遠的憂鬱,有別於一般麵有得色、頤有餘肉的典型美國人。他聽安格爾教授說我來自台灣,眼中的淺藍色立刻增加了光輝。他說二十年前曾去過中國,在廣州住過三年多;接著他講了幾句迄今猶能追憶的廣東話,他的目光停在虛空裏,顯然是陷入往事中了。在地球的反麵,在異國的深秋的下午,一位碧瞳的老人竟向我娓娓而談中國,流浪者的鄉愁是很重很重了。我回想起在香港的一段日子,那時母親尚健在……
莎拉早已去後麵找小朋友琳達去了,安格爾教授夫婦也隨女主人去地下室取酒。主客的寒暄告一段落,一切落入冷場。我的眼睛被吸引到牆上的一幅翻印油畫:小河、小橋、近村、遠徑、圓圓的樹,一切皆呈半寐狀態,夢想在一片童話式的處女綠中;稍加思索,我認出那是美國已故名畫家伍德(Grant Wood,1892—1942)的名作《石城》(Stoy)。在國內,我和咪也有這麼一小張翻版,兩人都說這畫太美了,而且靜得出奇,當是出於幻想。聯想到剛才車上安格爾教授所說的“石城”,我不禁因吃驚而心跳了。這時安格爾教授已回到客廳裏,發現我投向壁上的困惑的眼色,朝那幅畫瞥了一眼,說:
“這風景正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在石城有一座小小的夏季別墅,好久沒有人看守,今天特別去看一看。”
我驚喜未定,鮑爾先生向我解釋,伍德原是安格爾教授的好友,生在本州的西達拉匹茲,曾在愛荷華大學的藝術係授課,這幅《石城》便是伍德從安格爾教授的夏屋走廊上遠眺石城鎮所作。
匆匆吃過“零食”式的午餐,我們別了鮑爾家人,繼續開車向石城疾駛。隨著沿途樹影的加長,我們漸漸接近了目的地。終於在轉過第三個小山坡時,我們從異於伍德畫中的角度眺見了石城。河水在斜陽下反映著淡鬱鬱的金色,小橋猶在,隻是已經陳舊剝落,不似畫中那麼光彩。啊,磨坊猶在,叢樹猶在,但是一切都像古銅幣一般,被時間磨得黯淡多了;而圓渾的山巒頂上,隻見半黃的草地和淩亂的禾墩,一如黃金時代的餘灰殘燼。我不禁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