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春天來時,一切都會變的。草的顏色比畫中的還鮮!”安格爾教授解釋說。
轉眼我們就駛行於木橋上了,過了小河,我們漸漸盤上坡去,不久,河水的淡青色便蜿蜒在俯視中了。到了山頂,安格爾教授將車停在別墅的矮木柵門前。大家向夏屋的前門走去,忽然安格爾太太叫出聲來,原來門上的鎖已經給人扭壞。進了屋去,過道上、客廳裏、書房裏,到處狼藉著破杯、碎紙、分了屍的書、斷了肢的玩具、剖了腹的沙發椅墊,淩亂不堪,有如兵後劫餘。安格爾教授一聳哲學式的兩肩,對我苦笑。莎拉看見她的玩具被毀,無言地撿起來捧在手裏。安格爾太太絕望地訴苦著,拾起一件破家具,又丟下另一件。
“這些野孩子!這些該死的野孩子!”
“哪裏來的野孩子呢?你們不能報警嗎?”
“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中學放了暑假,就成群結黨,來我們這裏胡鬧、作樂、跳舞、喝酒。”說著她拾起一隻斷了頸子的空酒杯,“報警嗎?每年我們都報的,有什麼用處呢?你曉得是誰闖進來的呢?”
“不可以請人看守嗎?”我又問。
“噢,那太貴了,同時也沒有人肯做這種事啊!每年夏天,我們隻來這裏住三個月,總不能雇一個人來看其他的九個月啊。”
接著安格爾太太想起了樓上的兩大間臥室和一間客房,匆匆趕了上去,大家也跟在後麵。淩亂的情形一如樓下:席夢思上有汙穢的足印,地板上橫著釣竿,滾著開口的皮球。嗟歎既畢,她也隻好頹然坐了下來。安格爾教授和我立在朝西的走廊上,倚欄而眺。太陽已經在下降,暮靄升起於黃金球和我們之間。從此處俯瞰,正好看到畫中的石城。自然,在藝術家的畫布上,一切皆被簡化、美化,且重加安排,經過想象的沉澱作用了。安格爾教授告訴我,當初伍德即在此廊上支架作畫,數易其稿始成。接著他為我追述伍德的生平,說格蘭特(Grant,伍德之名)年輕時不肯做工,作畫之餘,成天閑逛,常常把膠水貼成的紙花獻給女人,不久那束花便散落了;或者教小學生把燈罩做成羊皮紙手稿的形狀。可是愛荷華的人都喜歡他,朋友們分錢給他用,古玩店懸賣他的作品,甚至一位百萬財主也從老遠趕來赴他開的波希米亞式的晚會———他的臥室是一家殯儀館的老板免費借用的。可是他鄙視這種局限於一隅的聲名,曾經數次去巴黎,想要征服藝術的京都。然而巴黎是不容易征服的,你必須用巴黎沒有的東西去征服巴黎;而伍德隻是一個模仿者,他從印象主義一直學到抽象主義。他在塞納路租了一間畫展室,展出自己的三十七幅風景,但是批評界始終非常冷淡。在第四次遊歐時,他從十五世紀的德國原始派那種精確而細膩的鄉土風物畫上,悟出他的藝術必須以自己的故鄉,以美國的中西部為對象。趕回愛荷華後,他開始創造一種樸實、堅厚而又經過藝術簡化的風格,等到《美國的哥特式》一畫展出時,批評界乃一致承認他的藝術。不過,這幅《石城》應該仍屬他的比較“軟性”的作品,不足以代表他的最高成就,可是一種迷人的純真仍是難以抗拒的。
“格蘭特已經死了十七年了,可是對於我,他一直坐在這長廊上,做著征服巴黎的夢。”
橙紅色的日輪墜向了遼闊的地平線,秋晚的涼意漸濃。草上已經見霜,薄薄的一層,但是在我,已有十年不見了。具有圖案美的柏樹尖上還流連著淡淡的夕照,而腳底下的山穀裏,陰影已經在擴大。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一兩聲蟋蟀的微鳴,但除此以外,鳥聲寂寂,四野悄悄。我想念的不是亞熱帶的島,而是嘉陵江邊的一座古城。
歸途中,我們把落日拋向右手,向南疾駛。橙紅色彌留在平原上,轉眼即將消滅。天空藍得很虛幻,不久便可以寫上星座的神話了。我們似乎以高速夢遊於一個不知名的世紀,而來自東方的我,更與一切時空的背景脫了節,如一縷遊絲,完全不著邊際。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於愛荷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