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純然的藍裏浸了好久。天藍藍,海藍藍,發藍藍,眼藍藍,記憶亦藍藍鄉愁亦藍藍複藍藍。天是一個琺琅蓋子,海是一個瓷釉盒子,將我蓋在裏麵,要將我咒成一個藍瘋子,青其麵而藍其牙,再掀開蓋子時,連我的母親也認不出是我了。我的心因荒涼而顫抖。台灣的太陽在水陸球的反麵,等他來救我時,恐怕我已經藍入膏肓,且藍發而死,連藍遺囑也未及留下。細沙岸上,曝著被鷗啄空了的鯷骸,連綿數裏的腐魚腥臭。乃知死亡不必是黑色的。巴巴地從紐約趕到這荒島上來,沒有看到充塞乎天地之間的那座白鯨,沒有看到鼓潮驅浪的巨鯨隊,不,連一扇鯨尾都沒有看到,隻撿到滿灣的小鯷屍骸。我遲來了一百多年。除非敲開一道藍色的門,觀海神於千尋之下,再也看不到十九世紀的捕鯨英雄了,再也看不到殉寶的海盜船,為童貞女皇開拓海疆的艦隊,看不見,滑膩而性感的雌人魚。海是最富的守財奴,永不泄露秘密的女巫。我遲來了好幾千年。

我看我還是回去的好。風漸起。浪漸起。那藍眼巫的咒語愈念愈凶了。何必調遣那麼多海裏的深闊,來威脅一個已夠荒涼的異鄉人?藍色的宇宙圍成三百六十度的隔絕,將一切都隔絕在藍的那邊,將我隔絕在藍的這邊,在一個既不古代也不現代的遺忘裏。因為古代已鎖在塔裏,而我的祖國,已鎖在我胸中,肺結核一般鎖在我胸中。因為現代在高速而暈眩的紐約,食蟻獸吮人一般的紐約。因為你是不現實而且不成熟的,異鄉人,隻為了崇拜一支男得充血的筆,一種雄厚如斧野獷如碑的風格,甘願在大西洋的水牢裏,做海神的一夕之囚。因為像那隻運斤手一樣,你也嗜伐嗜斬,總想向一麵無表情的石壁上砍出自己的聲音來。因為像它一樣,你也罹了史詩的自大狂,幻想你必須飲海止渴嚼山充饑,幻想你的呼吸是神的氣候,且幻想你的幻想是現實。

敞篷車在藍色的吆喝聲中再度振翼,向南太基港。所有的浪全卷過來攔截。回程船票仍在我袋中,渡輪仍在港裏。這是越獄的唯一機會了。風漸小,浪漸不可聞。進了市區,在捕鯨業博物館前停下來,不熄引擎,任克萊斯勒喃喃訴苦如一隻大號的病貓。仍想在離去前再闖一次十九世紀的單行道。一跨進梁木枒杈的大陳列室,我的心膨脹起來。二十世紀被摒於門外。這是古鯨業史詩的資料室。百年前千年前的潮漲潮落,人與海的爭雄與巍巍黑獸群的肉搏,節奏鏗然起自每一件遺物。淚,從我的眶中溢出。淚是鹹的,淚是對海的一聲回答,說,我原自鹹中來我不能忘記。在吊空的帆索和錨鏈下走過去,在四分儀和六分儀之間,在三桅船的模型和航海日誌和單筒望遠鏡之間走過去,向一艘捕鯨快艇的真跡,耳際是十九世紀的風聲,是鱈角到好望角到南中國海的濤聲。我似乎呼吸著阿哈布船長呼吸過的恐怖和絕望的憤怒。昂起頭來,橫木板釘成的闊壁上,犀利的短漁叉排列成嚴厲的秩序,兩柄長鐵叉斜交而倚於其間。這是捕鯨人的兵器架。這些嗜血的凶手仍保持金屬敵意的沉默,錚錚钅從钅從的沉默,雖然它們熟悉擲叉手的膂力和孤注一擲的意誌,熟悉山嶽般黑色的驚惶和絕望,和十幾英畝的藍被搗成鼎沸的白的那種混亂。

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下回過頭來,赫然,一柱史無前例的雙頭狼牙棒,頭下尾上地倒立著,阻我的去路,石灰色的匙形骨分峙在左右,交合處是柱的根部。目光攀柱而上,越過粗大的梁木,止於柱尖的屋頂。兩排巨齒深深地嵌在牙床裏,最低的齒間釘著一張硬卡片,上書:“世界最大鯨顎,長十八英尺,左右齒數各為二十三。雄鯨身長八十三英尺。”所以這便是魚類的砧板啊漁人萬劫不複的地獄門!塔土提哥們魁怪客們走過去便走不過來了。獨腳船長走過去便走不回來了。我走過來了可能走———渡輪的汽笛忽然響起,震動整個海港,而尤為重要的是,震破了藍眼巫咒語的效力,及時震斷了我的迷失和暈眩。大陸在砧板和地獄門的那邊喊我,未來的一切在門外等我。因為,汽笛又響了。南太基啊,我想我應該走了。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六日

附注:南太基(Nantucket)是美國東北角馬薩諸塞州鱈岬之南的一個小島,長十四英裏,寬三點五英裏,距大陸約三十英裏。十七世紀以迄十九世紀中葉,南太基一直是世界捕鯨業及製燭業中心之一。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不朽巨著《白鯨記》(Moby Dick)開卷數章即以該島為背景。一九六五年六月三十日,特去島上一遊,俾翻譯《白鯨記》時,更能把握其氣氛。文中所引“南太基”一章各段,原係藝術效果的安排,因此頗有刪節,幸勿以譯文不全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