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久借不還的以外,還有不少書———簡直有三四十冊———是欠賬買來的。它們都是向某家書店“買”來的,“買”是買來了,但幾年來一直未曾付賬。當然我也有抵押品———那家書店為我銷售了百多本的《萬聖節》和《鍾乳石》,也始終未曾結算。不過我必須立刻聲明,到目前為止,那家書店欠我的遠少於我欠書店的。我想我沒有記錯,或者可以說,沒有估計錯,否則我不會一直任其發展而保持緘默。大概書店老板也以為他欠我較多,而容忍了這麼久。
除了上述兩種來曆不太光榮的書外,一部分的藏書是作家朋友的贈書。其中絕大多數是中文的新詩集,其次是小說、散文、批評和翻譯,自然也有少數英文,乃至法文、韓文和土耳其文的著作。這些贈書當然是來曆光明的,因為扉頁上都有原作者或譯者的親筆題字,更加可貴。可是,坦白地說,這一類的書,我也很少全部詳細拜讀完的。我敢說,沒有一位作家會把別的作家的贈書一一覽盡。英國作家貝洛克(Hilaire Belloc)有兩行諧詩:
When I am dead, I hope it may be said:“His sins were scarlet, but his books were read.”
勉強譯成中文,就成為:
當我死時,我希望人們會說:
“他的罪深紅,但他的書都讀過。”
此地的read是雙關的,它既是“讀”的過去分詞,又和“紅”(red)同音,因此不可能譯得傳神。貝洛克的意思,無論一個人如何罪孽深重,隻要他的藏書盡皆認真讀過,也就算難能可貴了。一個人,尤其是一位作家之無法遍讀他人的贈書,由此可以想見。每個月平均要收到三四十種贈書(包括刊物),我必須坦白承認,我既無時間逐一拜讀,也無全部拜讀的欲望。事實上,太多的大著,隻要一瞥封麵上作者的名字,或是多麼庸俗可笑的書名,你就沒有胃口開卷饕餮了。世界上隻有兩種作家———好的和壞的。除了一些奇跡式的例外,壞的作家從來不會變成好的作家。我寫上麵這段話,也許會莫須有地得罪不少贈書的作家朋友。不過我可以立刻反問他們:“不要動怒。你們可以反省一下,曾經讀完,甚至部分讀過我的贈書沒有?”我想,他們大半不敢遽作肯定的回答的。那些“難懂”的現代詩,那些“嚼飯喂人”的譯詩,誰能夠強人拜讀呢?十九世紀牛津大學教授達巨生(C. L. Dodgson,筆名Lewis Carroll)曾將他著的童話小說《愛麗絲漫遊奇境記》(Ali Wonderland),呈獻一冊給維多利亞女皇。女皇很喜歡那本書,要達巨生教授將他以後的作品見贈。不久她果然收到他的第二本大著———一本厚厚的數學論文。我想女皇該不會讀完第一頁的。
第三類的書該是自己的作品了。它們包括四本詩集,三本譯詩集,一本翻譯小說,一本翻譯傳記。這些書中,有的尚存三四百冊,有的僅餘十數本,有的甚至已經絕版。到現在我仍清晰地記得,印第一本書時患得患失的心情。出版的那一晚,我曾經興奮得終宵失眠,幻想著第二天那本小書該如何震撼整個文壇,如何再版三版,像拜倫那樣傳奇式地成名。為那本書寫書評的梁實秋先生,並不那麼樂觀。他預計“頂多銷三百本。你就印五百本好了”。結果我印了一千冊,在半年之內銷了三百四十多冊。不久我因參加第一屆大專畢業生的預官受訓,未再繼續委托書店銷售。現在早給周夢蝶先生銷光了。目前我業已發表而迄今未印行成集的,有五種詩集,一本《現代詩選譯》,一本《蔡斯德菲爾家書》,一本畫家保羅·克利的評傳和兩種散文集。如果我不夭亡———當然,買半票,充“神童”的年代早已逝去———到五十歲時,希望自己已是擁有五十本作品(包括翻譯)的作家,其中至少應有二十種詩集。對九繆斯許的這個願,恐怕是太大了一點。然而照目前寫作的“產量”看來,打個六折,有三十本是絕對不成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