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類藏書,遠超過上述三類的總和。它們是我付現錢買來,集少成多的中英文書籍。慚愧得很,中文書和英文書的比例,十多年來,愈來愈懸殊了。目前大概是三比七。大多數的書呆子,既讀書,亦玩書。讀書是讀書的內容,玩書則是玩書的外表。書確是可以“玩”的。一本印刷精美,封麵華麗的書,其物質的本身就是一種美的存在。我所以買了那麼多的英文書,尤其是繽紛絢爛的袖珍版叢書,對那些七色鮮明設計瀟灑的封麵一見傾心,往往是重大的原因。“企鵝叢書”的典雅,“現代叢書”的端莊,“袖珍叢書”的活潑,“人人叢書”的古拙,“花園城叢書”的豪華,瑞士“史基拉藝術叢書”的堂皇富麗,盡善盡美……這些都是使蠹魚們神遊書齋的樂事。資深的書呆子通常有一種不可救藥的毛病:他們愛坐在書桌前,並不一定要讀哪一本書,或研究哪一個問題,隻是喜歡這本摸摸,那本翻翻,相相封麵,看看插圖和目錄,並且嗅嗅(尤其是新的書)怪好聞的紙香和油墨味。就這樣,一個昂貴的下午用完了。

約翰生博士曾經說,既然我們不能讀完一切應讀的書,則我們何不任性而讀?我的讀書便是如此。在大學時代,出於一種攀龍附鳳,進香朝聖的心情,我曾經遵循文學史的指點,自勉自勵地讀完八百多頁的《湯姆·瓊斯》,七百頁左右的《虛榮市》,甚至咬牙切齒,邊讀邊罵地咽下了《自我主義者》。自從畢業後,這種啃勁愈來愈差了。到目前忙著寫詩、譯詩、編詩、教詩、論詩,五馬分屍之餘,幾乎毫無時間讀詩,甚至無時間讀書了。架上的書,永遠多於腹中的書;讀完的藏書,恐怕不到十分之三。盡管如此,“玩”書的毛病始終沒有痊愈。由於常“玩”,我相當熟悉許多並未讀完的書,要參考某一意見,或引用某段文字,很容易就能翻到那一頁。事實上,有些書是非玩它一個時期不能欣賞的。例如凡·高的畫集,康明思的詩集,就需要久玩才能玩熟。

然而,十年玩下來了,我仍然不滿意自己這書齋。由於太小,書齋之中一直鬧著書災。那些漫山遍野、滿坑滿穀、汗人而不充棟的洋裝書,就像一批批永遠取締不了的流氓一樣,沒法加以安置。由於是日式,它嫌矮,而且像一朵“背日葵”那樣,永遠朝北,絕對曬不到太陽。如果中國多了一個陰鬱的作家,這間北向的書房應該負責。坐在這扇北向之窗的陰影裏,我好像冷藏在冰箱中一隻滿孕著南方的水果。白晝,我似乎沉浸在海底,岑寂的幽暗奏著灰色的音樂。夜間,我似乎聽得見愛斯基摩人雪橇滑行之聲,而北極星的長髯垂下來,錚錚然,敲響串串的白鍾乳。

可是,在這間藝術的冷宮中,有許多回憶仍是熾熱的。朋友來訪,我常愛請他們來這裏坐談,而不去客廳,似乎這裏是我的“文化背景”,不來這裏,友情的鉛錘落不到我的心底。弗羅斯特的凝視懸在壁上,我的繆斯是男性的。在這裏,我曾經聽吳望堯,現代詩一位失蹤的王子,為我講一些猩紅熱和翡翠冷的鬼故事。在這裏,黃用給我看到幾乎是他全部的作品,並且磨利了他那柄冰冷的批評。在這裏,王敬羲第一次遭遇黃用,但是,使我們大失所望,並沒有吵架。在這裏,陳立峰,一個風骨凜然的編輯,也曾遺下一朵黑色的回憶……比起這些回憶,零亂的書籍顯得整齊多了。

一九六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