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是一個島——想起了瘂弦的《一九八〇年》(2 / 2)

瘂弦也曾經兩度留學,但到了一九八〇年,卻沒有像他在早年詩中所預言的,落戶在異國。從遠颺到回歸,正是瘂弦這一輩認同台灣的過程,這過程十分重要。時至今日,誰是過客,誰是歸人,已經十分清楚。對他這一輩的作家,台灣給他們寫作的環境,寫作的同伴,出版他們的作品,還給他們一群讀者和一些批評家,而這是別的社會無法提供的。瘂弦屬於河南,但是他似乎更屬於台灣,當然他完全屬於中國。所謂家,不應單指祖傳的一塊地,更應包括自己耕耘的田。對於在台灣成長的作家,台灣自然就是他們的家。這也許不是“出生權”,卻一定是“出力權”。“出力權”,正是“耕者有其田”的意思。《一九八〇年》詩末有這麼兩句:

我說你還趕做什麼衣裳呀,

留那麼多的明天做什麼哩?

這話頗有心理根據。移民到了澳洲,就到了想象中的天堂,但天堂裏的日子其實很悶人,“明天”在天堂裏毫無意義,因為它無須爭取。我認為,《桃花源記》裏的生活雖然美滿,但如果要我選擇,我寧可跟隨諸葛亮在西蜀奮鬥,因為諸葛亮必須爭取明天,但是明天對桃源中人並無意義。

我知道頗有些朋友以台灣為一島嶼而感到孤立、氣餒,也聽人說過,台灣囿於地理,文學難見偉大的氣魄。這話我不服氣。拿破侖生在島上,也死在島上,卻影響了一代的歐陸。說到文學,莎浮誕生的萊思波斯,蕭克利多斯誕生的西西裏,都是島嶼,而據說荷馬也降世於凱奧司島。日本和英國不用多說,即以愛爾蘭而言,不也出了斯威夫特、王爾德、蕭伯納、葉芝、喬伊斯、貝凱特?

蘇軾,應該是我國第一位在海島上寫作的大詩人了。他的高見總該值得我們注意。《蘇海識餘》卷四有這麼一則:“東坡在儋耳,因試筆嚐自書雲:‘吾始至海南,環視天水無際,淒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蟻附於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複與子相見!豈知俯仰間之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與客飲薄酒小醉,信筆書此紙。’”

東坡真不愧曠代文豪,雖自稱信筆所之,畢竟胸襟開闊,不以島居為囿,卻說“有生孰不在島者”?髯蘇當時的地理觀念,竟和今日的實況相合。瘂弦當年要去的澳洲,不正是一個特大號的島嗎?亞、非、歐三大洲,也不過合成一個巨島。想開些,我們這青綠間白的水陸大球,在太空人眷眷回顧之中,不也隻是一座太空島嗎?

不過,蘇軾的這一番自寬之詞,要慰勉我們接受的,隻是地理上的囿限,絕非心理上的自蔽。“俯仰間之有方軌八達之路”,他在文末已經說得明白。他的名句“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更點出客觀觀點的重要。島嶼隻是客觀的存在,如果我們竟在主觀上強調島嶼的地區主義,在情緒上過分排外,甚至在意識上要脫離中國文化的大傳統,那就是地理的囿限又加上心理的自蔽,這種趨勢卻是不健康的。詩人鄧約翰的一段布道詞,也是海明威一部小說題名之所本,不妨與蘇軾之文並讀:“沒有人是一個島,自給自足;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部分,整體的一片段。如果一塊土被海浪衝走,則歐洲的損失,正如衝走了一角海岬,衝走了你朋友的田莊或是你自己的田莊。不論誰死了,我都受損,因為我和人類息息相關。所以不要派人去問,喪鍾為誰而敲。喪鍾為你而敲。”

一九八〇年八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