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飛毯原來是地圖(2 / 3)

可驚的是,三十多年前從美國各地的加油站收集來的那些地圖,不知為何,現在竟已所餘無幾。偶爾找到一張,展開久磨欲破的折痕,還看得見當年遠征前夕在地名或街名旁邊畫的底線,或是出發前記下的裏程表所示的裏數,隻覺時光倒流,像是化石上刻印的一鱗半爪,為遺忘了的什麼地質史作見證。

一九七四年遷去香港,一住十一年,逐漸把我的壯遊場景從北美移向西歐,而往昔的美國地圖也逐漸被西歐、東歐各國的所取代,圖上的英文變成了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斯拉夫文……即使是英國地圖,也有不少難以發音的蓋爾(Gaelic)地名。歐洲的古老和多元深深吸引著我:那麼多國家,那麼多語言,那麼多美麗的城堡、宮殿、教堂、廣場、雕像,那麼中世紀那麼文藝複興那麼巴洛克,一口深呼吸豈能吸盡?夫妻倆老興浩蕩,抖落了新大陸的舊塵,車輪滾滾,掀起了舊大陸的新塵,夢遊一般,馳入了小時候似曾相識的一部什麼翻譯小說。

“憑一張地圖”,就像我一本小品文集的書名那樣,我們駕車在全然陌生的路上,被奇異的城名街名接引,深入安達盧西亞的歌韻,盧瓦爾河古堡的塔影,縱貫英國,直入卡利多尼亞的古都與外島,而為了量德意誌有多長,更從波羅的海岸邊一車絕塵,直切到波定湖邊(Bodene)。少年時亞光版的那冊世界地圖並沒有騙我:那張美麗的支票終於在歐洲兌現,一切一切,“憑一張地圖”。

就這樣,我的地圖庫又添了上百種新品。除了歐洲各國之外,更加上加拿大、墨西哥、委內瑞拉、巴西、澳洲、南非及南洋各地的大小輿圖;包括瑞士巧克力糖盒裏附贈的瑞士地形圖,除了波定湖、日內瓦湖波平不起之外,蟠蜿的阿爾卑斯群山都隆起浮雕,凹凸如山神所戴的麵具;還有半具體半抽象的布拉格街道圖,用漫畫的比例、童話的天真,畫出魔濤河兩岸的街景,看查理大橋上百藝雜陳,行人正過橋而來,有的廣場上有人在結婚,甚至頭戴黑罩的劊子手正揮刀在處決死囚,而有的街口呢,嚇,卡夫卡那八腳大爬蟲正蠕蠕爬過。

幼嗜地理的初中男孩一轉眼已變成退休教授,“地圖精”真的成精了。於是有人送禮就送來地圖。送我瑞士巧克力的那個女孩,選擇那樣的禮物,就因為盒裏有那一張,不,那一簇山形。地圖庫裏供之高架的三巨冊世界地圖,也是先後由女兒、女婿和富勒敦加州大學的許淑貞教授所贈。許教授送的那冊《最新國際地圖冊》物重情意也重,抱去磅秤上一稱,重達七磅。在我收集的兩百多幅單張輿圖和二十多本中外地圖冊裏,它是鎮庫之寶。

世界臉譜

所謂世界地圖,其實就是地球的畫像,但是它既非魯本斯的油畫,也非史泰肯(Edward Stei)的攝影,而是地圖繪製師用一套美觀而精致的半抽象符號,來為我們這渾茫的水陸大球勾勒出一個象征的臉譜。那是智慧加科技的結晶,無關靈感,也無意自命為藝術。然而神造世界,法力無邊,竟多姿多彩,跟設計家所製的整齊藍圖不同。那漫長而不規則的海岸線,那參差錯落的群島列嶼,那分歧槎椏的半島,那曲折無定的河流,天長地久,構成了這世界的五官容貌,已變得熟悉可親,甚至富有個性。

繪製世界地圖,是用一張紙來描寫一隻球,用平麵幾何來探討立體幾何,所以繪的地區愈大,經緯的弧線也就愈彎,正可象征所謂地平線或是水平線其實不平。所謂水平,隻是凡人的近視淺見而已。大地圖上的經緯,拋物線一般向遠方拋去,每次我見到,都會起高極而暈的幻覺,因為那就是水陸母球的體魄,輪廓隱隱。

世界的真麵貌隻有地球儀能表現,所以一切地圖不過是變相,實為筆補造化的一種技藝,為了把凡人提升為鷹、為雲、為神,讓地上平視的在雲端俯觀。有一次我從巴黎飛回香港,過土耳其上空已近黃昏,駕駛員說下麵是伊斯坦布爾。初夏的晴空,兩萬英尺下有一截微茫的土黃色,延伸著歐陸最後的半島。驚疑中,我正待決眥尋找黑海或馬爾馬拉海,暮色在下麵已經加深。

要升高到看得出土耳其龐然的輪廓,得先把土耳其縮為六百萬分之一。要看出這世界是個圓球,更得再縮它,縮成七千萬分之一。地圖用的正是這種神奇的縮地術,把世界縮小,攤平,把我們放大,提高,變成了神。隻是地圖的縮地術更進一步,把神人之間的雲霧一掃而盡,包括用各種語言向各種神靈求救的祈禱,讓我們的火眼金睛看個透明。

然則地圖展示給我們的僅止於空間嗎?又不盡然。第二次世界大戰有一首名詩,叫作《目測距離》( :by Henry Reed),說是:“至少你知道br地圖描寫時間,而非地點,就軍隊而言br正是如此。”意思是研判敵陣外貌,應防偽裝,不可以一成不變。

其實改變地貌的豈獨是戰爭?氣候侵蝕、地質變化、人工墾拓等等,都能使大地改相,至於滄海桑田、華屋山丘之巨。古代的地圖上找不到上海和香港,現代的地圖上也不見尼尼微和特洛伊,那些遺址隻有在夠大的圖上才標以三瓣紅花的符號。再過一千年,紐約,甚至美國,還會在地圖上嗎?柏拉圖在晚年的對話錄裏,曾描述“赫九力士的天柱”外麵,在大西洋上有一個文明鼎盛的古國,毀於火山與地震,遂陸沉海底。那便是傳說至今的亞特蘭蒂斯(Atlantis)。地質學家告訴我們,西非凹進去的直角跟南美凸出來的直角,在遠古本來是陸地相連,而今卻隔了四十五度的經度。甚至也不必癡等多少個世紀了,滄海桑田已變在眼前。小時候讀中學,地理書說洞庭湖是中國第一大湖,後來讀唐人的詩句“濯足洞庭望八荒”,宋人的詞句“玉界瓊田三萬頃”,想這洪流不知有多壯闊,怪不得中國詩人都少寫海,因為隻寫洞庭就夠了。也難怪傅抱石的《湘夫人》,隻要畫洞庭波起,落葉紛下,就能與波堤切利的《愛神海誕》媲美。最令人傷心的,卻是四十年來江河衝積,人工圍墾,名湖早已分割“縮水”,落到鄱陽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