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終於同意我奶奶爺爺和我們一起住了。她強調,這是暫時的。如果老人一定要將自己的房給我三叔,也行,但得給老人再蓋幾間。房錢可由二家分攤,我們寧可吃點虧。
她也太偏心了,她總是怕寄生蟲長不肥。我母親說。
這幾間房都是我一點兒一點兒攢出來的,她一塊磚頭沒出,一個雞蛋沒出,一片葦葉沒出!我母親說。
我父親默默地聽著。他的臉色很難看的。但那些天,我父親一次也沒爆發。他也沒將氣撒到我身上。
蜜蜂嗡嗡。它們在蜂房前麵匆匆忙忙,回來的蜜蜂的腿上粘滿了黃色,紅褐色的花粉。
我們又有了抹蜜的饅頭。
但我的左手被蜜蜂蜇得腫了起來。我將蜇腫的手縮在袖子裏。好在,我並不需要用左手寫字:我愛北京天安門。
在我爺爺奶奶搬過來之前,我父母又爆發了一次戰爭。戰爭的起因是,我奶奶想將蜜蜂也搬過來。我父親給出的理由有兩個,一是方便照顧它們,二是我三嬸害怕蜜蜂蜇了她的孩子,她可是馬上要生了。
我母親說不行不行,她怕蜇了孩子我還怕呢,我的孩子還是兩個呢,不能她家的孩子是人我們家的就不是吧?兩個人又叮叮咣咣地打起來。
阻止歸阻止,蜂房還是在牆上建成了,笨拙的父親將蜂房弄得相當難看。但在實用上沒有大問題。
蜜蜂們搬過來了,然後我奶奶也搬過來了。我們家的院子裏有了蜜蜂的嗡嗡聲,有了數目眾多、起起落落的透明翅膀。
我父母給我奶奶、我爺爺收拾著搬來的東西。我母親隨口問了句,娘,你那個藏蜜的箱子呢?她沒讓你也搬過來?
奶奶將話叉到了別處。
我生了兩個孩子,坐月子的時候可沒吃過你一口蜜啊。我母親拍打著自己身上的灰塵。灰塵紛紛揚揚。
怎,怎麼會?我給過你啊。搬到我家來的奶奶像另一個人。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她矮了下去。
院子裏有了那麼多的蜜蜂,那麼多起起落落,那麼多的嗡嗡嗡嗡。它們有時會爬進屋子裏一隻兩隻。
我母親拿著蠅拍。她打蒼蠅,有時蠅拍也會落在某隻屋裏屋外的蜜蜂身上。她經常會這樣,可我奶奶卻一次也沒發現。
一隻工蜂的壽命,在春夏一般是三十八天,冬季是六個月。蜂王的壽命一般在四年左右。
我母親將一些蜜蜂的壽命大大縮短了。
她總是抱怨蜜蜂的存在。
她總是說養這個幹什麼。又見不到蜜。
她說,我母親說,早晚她會將蜜蜂全部弄死。
我姥姥的風濕沒有明顯的好轉。我母親時常打發我去叫我姥姥,她現在也堅信蜂毒對風濕具有療效,隻是緩慢一些罷了。
蜇過之後,我姥姥坐下來和我奶奶說會話。我奶奶在進入我家之後就不再是原來的奶奶了,她和我姥姥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三嬸生下了一個兒子,我又多了一個弟弟。
白天,我奶奶會早早地趕過去,傍晚的時候才回來。我母親說,我那時她可一天也沒這麼用心過。
我母親說,我奶奶搬到我們家來是個計謀,她和寄生蟲三叔他們早就商量好了。我母親說,她是看著咱們家的房子大,眼紅。我母親說,我早就看出來了。
說這些的時候我母親直直地盯著我父親,而我父親的眼在別處。
我母親也被蜜蜂蜇了。這是她第一次被蜇,而且是有兩隻蜂先後在同一個上午蜇了她。
想想,我母親的脾氣。
她的臉上、頭上蒙上了紗巾、紗布。我母親還特地找了一件舊衣服穿在身上戴上了手套。從背景影上看,我母親和我奶奶很像很像。
她將半瓶的敵敵畏倒進了借來的噴霧器裏。那天上午,爺爺、奶奶,以及我父親都不在家。我和弟弟都阻止不了她,她衝著我們喊,去外麵玩去!你們也想管我!
那麼密密麻麻的死亡。蜜蜂一隻一隻一片一片地摔下來。像一場局部的大雨。
嗡嗡聲漸漸稀疏了下來。蜂房裏,充滿了敵敵畏的氣味。一些剛剛歸來的蜜蜂紮入到這種氣味中,轉上幾圈兒就昏死過去。它們的身體裏含著蜜,腿上帶著花粉。
我母親將死去的蜜蜂掃到一起。那麼多,那麼輕,那麼厚。一些蜜蜂還在劈劈啪啪地落。
她將蜜蜂的屍體裝在紙箱裏。我母親一共打掃了三紙箱。
一些蜜蜂還在劈劈啪啪地落著。嗡嗡聲不時地在紙箱裏傳出來,它和平時的聲音有很大不同。
天漸漸暗了,一抹夕陽塗在牆上。
我的爺爺、我的奶奶和我父親,都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