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們對不點油燈不滿意,對滿屋了的氣味不滿意,對掉下的牆皮不滿意,對撒尿要到廁所不滿意。對蚊子太多不滿意,對爬進屋裏的壁虎不滿意。對除了我父親之外別人都不太熱情不滿意。對隔壁或身側的鼾聲太響不滿意。對湯裏菜葉太多不滿意。對饅頭的太小不滿意。對熱飯的火候不滿意。對我們家的狗進進出出不滿意。如此等等。
再然後,他們會跑到我父親種的菜園裏去拉屎,把屎拉在菜葉上,或者把菜地踩得一片狼籍。如果是西紅杮和黃瓜熟的時候他們就偷偷摘一兩個吃,而如果是蔥,則連偷偷也不用。“趕車的進店,賽過知縣;粗聲大嗓,滿院亂顫;掌櫃的迎接,不敢怠慢;吃飽喝足,飯錢少算”——他們把這些話順口念給我們聽,還質問我們,能這麼接待知縣麼,飯錢少算了麼?……他們會把痰吐在牆上,被上,會把那種劣質卷煙的煙灰灑在床上。我說過,他們有的人還會在房間裏的一個角落裏撒尿,偷偷地拿走或毀壞點什麼東西,趕在我父親發現之前逃之夭夭。有時,他們還會因為點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打架,那時被毀壞的東西更多了,而這樣的情況一出現,我們卻很少能獲得應當的補償。他們都不是一些有錢人。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兩個車把式的打。他們一先一後住進店裏,在進店來的時候已經滿身是泥,是土,臉上也有不少的劃痕和淤血。父親問他們怎麼了,當時路上很不太平,總有些土匪出沒,他們的回答也完全一致,在車上睡著了,掉溝裏了。對這種奇怪,平日細心的父親竟然也沒有特別在意,不過,他還是把這兩個滿身泥土的人分在了兩間屋裏。然而到了半夜,我們聽到一陣乒乒乓乓,有人前來送信,不好了,有人打起來了。父親和大哥二哥跑過去,好不容易才把他們拉開:原來,這兩個車把式並不認識,他們在路經富莊驛的時候遇在一起。一個車把式的車在前,另一個在後,在後的那個車把式覺得自己的馬更健壯,於是就想開車(方言,超車的意思)——前麵的那個正是年輕氣盛的年齡,哪肯讓他超過落在後麵?於是等他駕轅的頭馬和自己的頭馬並齊的時候,立刻狠狠地給人家的頭馬一鞭子。挨打的馬受驚,跑向了一側,前麵的馬車自然還在前麵。後麵的車把式哪肯吃這個?他又追上來,在準備再次超過的時候頭馬又挨了一鞭——這個車把式一邊大罵一邊跳下了車,飛快地追上前麵的馬車,把甩鞭子的車把式拽了下來。兩個人便滾在一起。這兩個氣盛的人,有著大火氣的人,一路追趕一路扭打,一直打了五十多裏打到我們交河鎮。天也黑了,人也打不動了,於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就住進了我們如歸旅店。他們吃了晚飯,在兩間屋裏卻沒有睡覺,而是養精,蓄銳,把打光了的力氣再慢慢積攢起來。兩個人都覺得自己身上都有了力氣的時候,便你一言,我一言,把尖硬的、帶有屎尿氣味的話向對方丟去,然後就是……我們那次損失巨大,父親自然不能放他們走,這兩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拿出了他們所帶的錢,把車上帶的、喂牲口的木槽和兩件破棉襖都壓給了店裏,父親依然不饒。這兩個打了一路架的年輕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一個說,要再不行,他們就給我父親一匹馬,但等他把錢送回來的時候還要把馬還給他。父親在談過飼養馬匹的草料錢後,勉強答應了。就在我父親按規矩準備給他寫一紙條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跑了出去,趕走了馬車——父親在後麵追趕,那個答應給父親“馬”的年輕人把手伸進由毛巾縫成的布袋裏,翻撿一下,從裏麵翻出一個象棋子:“給你馬!”兩個人笑著,絕塵而去,那一刻,他們因開車而生的仇恨已經煙消雲散。)
大哥說他煩透了。他甚至期待如歸旅店會突然倒塌,或者被一場大火燒毀。有一個客人住進來,他的心上就被堵住了一塊,如果有兩人,他的心就會有兩個地方被堵住了。
當然,這話是我父親不在場的時候說的。
母親也不愛聽這樣的話,雖然她對那些住店的人也有太多的不滿。她甩給我大哥一種陰沉的臉色,“沒有了這家旅店,你們喝西北風去!吃屎去!一點也不理解大人的苦心,我們苦巴苦結地,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好,你看你父親,他什麼時候想到過自己!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生了你們這些人事不懂的王八羔子!”
記得有一次,大哥買玉米麵回來,看到一個住店的客人蹲在我家院子裏,看我大哥的眼神有些鬼祟。我大哥走過去,問他幹什麼,他的回答是沒幹什麼,沒幹什麼,然後抬頭指著飛過的烏鴉,那是什麼鳥啊?他的表現自然加重了大哥的懷疑。大哥放下背上的口袋,和他說著話,保持著習慣的笑意,突然發現前幾天父親種下的幾棵棗樹苗已經被拔起了,但並沒有完全地拔起來,如果不細心去看還真發現不了。大哥問他為什麼這樣做?那個人喃喃地漲紅了臉,也沒有找出什麼理由,最後他說,我,我給你再種上還不行麼,保證它們沒事,死不了。我沒有傷到它們的根。
記得有一次,一個人喝醉了,住進了店裏,他糾纏著我的母親說些很不著邊際的話,還總想動手動腳。可以想見我和大哥的氣憤,按照我們的意思,把他打出去就算了,就是給我們十萬貫我們也不能看著他這樣對我們的母親。可我父親不許。他要我們好好地照顧他,讓我們給他沏茶,倒水,幫他鋪好被子。我和大哥懷揣著滿是怒氣的肺給那個在鼻孔下長著一個痦子的男人沏茶,他衝我使了個眼色,我心領神會,兩個人到了外麵。我褪下褲子,衝著茶壺撒進了一小點兒尿,然後由哥哥倒入了開水,放進了花茶。這樣做完,我們的肺才略略地好受了些,才不至於被鼓漲起來的怒氣撐破。我們端到了那個人的麵前。給他倒上。
那個酒醉的人竟然一口就嚐出了其中的異味。我們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了,隻往裏麵撒了一小點兒,而且有茶葉的遮蓋,而且那個人又喝醉了——可他竟然一口就嚐了出來。他當然不依不饒。我們躲在外麵,看他衝我父親發火,衝我母親發火,在他們麵前摔掉了水壺,就在我父親彎下身去撿拾那些瓷器碎片的時候那個得寸進尺的酒鬼竟然抬起了腿,在我父親的腰上來了狠狠的一腳。大哥衝了進去,我也隨在後麵衝了進去,本來我們的憤怒已使那個醉鬼有了怯懦,可我的父母去用力地拉住了我們,我的父親甚至當著醉鬼的麵,狠狠給了大哥一記響亮的耳光。“都都都都都是你你你……”大哥衝著我父親硬硬地笑了,他把一口濃痰吐在了父親和那個醉鬼的腳下,然後揚長而去。那一夜大哥沒有回家。我不知道他睡在了哪裏,但我能猜到他的心情,能猜到他肺裏鼓鼓的氣。秋天的夜晚,草葉上、殘壁上包括空氣裏都沾粘著小小的露水,它們已經很涼,有著潮氣和淡淡的黴味兒。母親叫二哥去找一下我的大哥,他有著十二分的不願意,有著十二分的懈怠,但看著父親他們的臉色,還是去了。不過,他很快就轉了回來。找不到。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我又不能這時候敲王家染房的門。他死不了。父親脫下他的鞋,朝著二哥的後背扔去。“一天天陰陰陰陽怪氣,我我我怎麼有有有你你這樣的兒兒子!”二哥縮起他的身子,從背影上看像一條怪怪的小獸。躺在炕上,他用隻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自說自話,“要不是你那麼丟人,窩囊,能把大哥氣走麼!裝什麼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