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也在床上輾轉,翻來覆去,想了很多的事兒。那一夜,窗外蟋蟀的叫聲和貓頭鷹的叫聲、狗的叫聲此起彼伏,連起粘粘的一片,它們或遠或近,被蒙在一層薄薄的黑布裏。那一夜,我的枕頭裏生出了石頭,刺蝟的刺,生出了荊條的根和不斷爬動的蟲子,無論我向左,向右,向上,還是將枕頭暫時地丟開,都無濟於事,我無法很快地進入到睡眠中去。睡在我身側的母親也是這樣。而父親的位置一直空著,偶爾地我能聽見他的咳,他應當是在那棵槐樹的下麵,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後來我的眼皮越來越重,有一層棉花壓住了我,隨後我的腦袋裏也塞進了棉花。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大哥,用一把水壺殺死了一個人,從我的角度看上去應當是那個客人的模樣。大哥一下一下,水壺把那個人的頭都砸裂了,他才直起身子,長出了口氣。“好了,”他說。然後,他讓開了一個位置,我看了看那個人的臉,就在我低下頭去的時候那個人的臉變了,躺在地上的竟然是我的父親。
這個夢還很漫長,有著相當的繁雜和混亂,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炕上隻有我一個人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大哥也在,他們忙碌著,而那個客人已經沒有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醉酒的客人,水壺裏的尿和茶,父親的耳光……真的,一切都一如既往,隻是,我再也沒有找到原來的那個壺蓋上有了一道裂紋的水壺。而我父親的腰也痛了許多天。沒有人告訴我大哥是怎麼回來的,他一晚上都在哪裏,而那個客人是什麼時候走的,我們客店要了他多少錢。沒有人告訴我。我隻好把它悶在心裏。有許多年,我都想找他們問一問,可始終沒有找誰問過,可能他們都早已忘了。我不能忘,我忘不了它。在我們家,這樣那樣的事發生得太多了,但它們都是很平常的日常,沒有傳奇。至少,在日本人來之前幾乎完全如此。
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家住進了一個磨刀的人,有些矮小的他卻很爽快,沒在住店的費用上和我父親討價還價,而且主動把我們家的菜刀、剪刀和鐮都磨了一遍,沒要一分錢,所以父親的笑臉有了比以前更多的真誠,他指派著大哥二哥為這個客人做這做那,殷勤地有些過分。在這個好的開始之後出現了轉折,第二天淩晨,我們一家人被一陣尖叫和吵鬧驚醒,那個客人的床竟然被壓塌了。他和他的夢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沒有任何的防備。父親趕過去時他正臉色陰沉地磨著一把已經雪亮的刀。後來,我和大哥、二哥,以及我母親都趕了過去。那時已經有三個住店的人站在門口,他們嘰嘰喳喳,伸著興災樂禍的表情向裏麵張望。我們一起看著那個磨刀人。他用刀的寒光指著我父親的脖子,而另一支手,則指著頭上蜿蜒的血跡,一言不發。煤油燈的光在他們中間一閃一閃,他們倆的臉亮一下接著就會暗一下。父親說了不少的好話,接下來該我母親說了。
陽光出來之後,那個磨刀的人一邊罵著一邊捂著自己的頭離開了如歸旅店,從槐樹的下麵消失。他沒有付給我們店錢。相反,在他離去時他的懷裏還揣著我父親給他的六角紙幣和三角銅幣(為此他們可爭吵了很久。當時已是民國。新生的民國,而東北聽說讓日本人占了,他們隨時都可能進攻中原。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會有怎樣的變幻,所以更願意使用半元的銀幣,袁大頭,和麵額一角二角的銅幣。紙幣能不用就不用,能不收就不收——父親怕它會突然地變成費紙,當然別人也怕。)上午,我母親擇好了菜,衝淨了小米裏的土和雜質,在找菜刀的時候突然發現家裏的菜刀丟失了,她尋遍了所有角落。這時父親才開始恍然,磨刀人手裏的刀原來是我們家的,是如歸旅店的。在一個晚上如歸旅店損失了一張床,九個銅板和一把菜刀。我的父親,掙錢不易而不得不愛財如命的父親,他的牙痛又犯了。我們看著他在門口處緩緩地蹲了下去,一臉拉長的疼痛,伸出的右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腮。
那張床的垮塌其實是早晚的事兒,我覺得我知道它為什麼垮塌,可我不敢和父親他們說清楚。半個月前,我忘了自己是去找什麼東西,在門口,我看到我的二哥依在床邊上,正用手偷偷地撥起木板床上一根已經鬆動的釘子,將它丟在另一個牆角。我把這些看在了眼裏。是的,我和大哥偷偷地痛恨著這家年年失修的旅店,痛恨住進店裏的人,甚至,有時對在木質門框上探出頭來的蟲子、倒在木板床上的水和漏出棉花來的被都裝作視而不見——而我的二哥遠比我們更加惡劣。
那根釘子沒了。我沒有想過要找到它,而我父親又找不到它。
當然,床的倒塌和釘子的缺少也許關係不大,反正在釘子丟掉之前那張床已顯示出破敗的一些跡象,人一上去它就開始吱吱呀呀地歌唱,如果在上麵翻一個身,你的感覺會像在海上行船,況且,許多的白蟻、蛀蟲在床腿和床板上早已進行著吃喝拉撒,並生兒育女。我的二哥,隻是把它的垮塌給提前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