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樹(2 / 3)

問題是,我的弟弟有了變化。因為這個瞎眼的孩子,他時常會和自己的妻子發生爭吵,無非是些雞毛蒜皮,他要用這些雞毛蒜皮來散掉自己的怒氣和煩躁。後來,他越來越多的時間待在外麵,打打麻將,有時打不上麻將,他也會站在某人的背後,不顧人家的臉色和冷言冷語,時不時指手劃腳一下。我老婆說,我厚臉皮的弟弟還時常去人家蹭酒,誰家來了客人,朋友,我弟弟總會不請自到,給人家熱情地招呼客人,弄得人家和客人都很不自在。我老婆說,村上許多人都把我弟弟當成是一隻揮趕不去的蒼蠅,一見他出現馬上就迎上壞臉色,可我弟弟卻總是視而不見。她說,沒有人願意跟我弟弟打麻將,贏了還行,輸了就賴,任憑人家如何摧要他也沒臉沒皮地欠著,直到人家幹脆推了桌子,一起從牌桌前走開。我老婆總能打聽到一些事兒,她有加長的耳朵和加長的眼睛,村上什麼事也瞞不住她,包括各種的謠言。她曾經因為傳播有關村長的一個傳言而被村長找上了門來,我們一家人好話說盡也無濟於事,最終還是請了多人說情並將我們家的一處宅基地送給了村長才得以了結。她一點兒都不長記性。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我對她的種種不滿往往要說給田間的樹聽,反正,它聽到了也不會再有什麼意見,它越來越是一棵樹了,已經完全沒有了父親的樣子。有時,我會把它當成一棵普通的樹,有時,我會將它看成是我的父親,這得看我當時的情緒來定。對弟弟的某些勸告,我也願意在樹下進行,我和弟弟的地離得很近,農忙的時候時常會在一起幹活兒,幹完一塊兒然後再同時去處理另一塊兒。一起幹活的時候是我對他進行勸告的機會。

我說,你不能這樣。這樣下去,你就毀了。

我說,咱父親在這。你跟他說說,你最近都幹了些什麼?

我說,昨天,聽你嫂子說你又喝醉了,還,還讓人家打了?

我說,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了,要是,要是咱父親知道你現在的樣子,他會說你什麼?別以為他不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他就在這裏呢。

我說,別總和老婆打架,打得,人心都涼了。孩子的事兒,也不能怕她啊。

我說……

說這些的時候我時常會看兩眼旁邊的樹。它已經很高了,很粗壯,有著茂密的葉子,長成了一棵大槐樹,但一直沒有開過花。我弟弟對我的指責與勸告並不反駁,我說過,他也是一個悶葫蘆。說急了他的時候,他會用手拍拍那棵樹,“別再提咱父親了。這隻是棵樹了,咱父親已經死了。要不你讓它說說。”

他說得不對。可我沒有理由能說服他。那棵父親樹,“父親”的成分更少了,我雖然明白它是接著父親的身體繼續生長,但我的確也不能說,它還是我的父親。

後來有一次,我弟弟又喝醉了,他先是在人家和女主人發生了爭吵,被人家一家人推了出來,回到家裏又和自己的老婆打了起來。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家,不知去了哪裏,這個消息是他妻子傳遞給我們的,她拉著自己的瞎兒子找到了我的家裏。看著那個髒兮兮的、一臉怯懦的孩子,心裏是一陣酸痛。我答應她們,一定要好好勸勸我的弟弟,一定要讓他好好地過日子。

外麵已經是一片黑暗,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而我手裏的手電筒隻能發出微弱的光,還時斷時續,早該換電池了。我在村裏走著,有亮光的房子我就湊過去看看,但沒有我弟弟的聲音。後來我來到了自家的地裏。我想和那棵樹說說話,說說這樣的生活,也說說我的怨氣和委屈,我把它們積攢很久了,如果不和樹去說,那麼我要麼會把自己憋死,要麼就要爆發一次,我可不想爆發。我不準備再去找我弟弟了,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愛怎樣就怎樣吧,我又有什麼辦法?我不能代替他生活,何況,我的生活也不能算好。

遠遠地,我看到了弟弟的身影。他蹲在那棵樹下。他也許也看到了我,但根本沒有抬頭。我湊了上去。他還是那麼蹲著,像一條僵硬的,死狗。我聞到了巨大的酒氣,他剛剛吐過,他把自己肚子裏的髒東西竟然吐到了樹下!我來了些勇氣,拉著他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用手電的光照著他的臉:他剛剛哭過。臉上的淚痕還在,並且有小股的淚水依然在不斷地湧出來。那一刻,我的心又軟了。

那天他和我說了很多的話,這些話,也有部分是說給我們後麵的樹聽的,是說給,我們的父親聽的,我認為。他說他天天想把日子過好,比誰都想,但早上一睜眼他就知道日子沒辦法變好。他沒有把日子變好的道兒。他一直安分守己,規規矩矩,這是父親教的,可結果卻是這樣一個結果,還讓他有了一個瞎眼的孩子,要是有報應也應當報應在那些壞人惡人身上,可那些人都過得很好,也生不出瞎眼的孩子來。這個孩子就是一張嘴,隻能吃吃吃,不能做,真的還不如養一條狗。這孩子要是生在一個富裕的人家也許還好一些。你問問,誰不疼自己的骨肉?可這麼一塊骨肉……讓你對這個家的以後失掉了希望。我弟弟說,他早就沒有期待了。他知道自己老的時候不會有人養老送終,連像父親那樣讓兒子挖個坑把自己種下去種成一棵樹的可能都沒有,這個瞎子做不到。到時候,他可能還得讓伯父父母的孩子養著,以後的日子可想而知。我弟弟說,他很不想像現在這個樣子,很不想,可他有多少委屈,別人不知道啊,別人沒有辦法體會。我弟弟說,他是麻木了,早就麻了,木了,早變成樹了,每天都在混日子,想辦法早點把日子混到頭,就算了,完了,一了百了。他說,他對我說,哥,你每天這樣累死累活,又得到了什麼?你覺得自己有好日子麼?……他對我說,哥,貧賤夫妻百事哀啊,我其實也不想老是吵架,可一睜眼,一看那兩張臉,一看那日子,我就,我就,有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