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曾當過教師。他的部分學生,有的在司法部門工作。我弟媳的意思是,讓我父親去找找他們,或許會有辦法,何況我們有理。可是,我父親拒絕了,不去。丟不起那個人。他敢做,就得敢當。弟媳說不是敢不敢當的事,而是,他們找人了,他們用盡了手段想害我們,他們……父親無動於衷,他盯著沙漏,盯著細沙流下的細線。這些是弟媳告訴我們的,她哭得像個淚人,我妻子一邊安慰她一邊為我父親辯解,他退休都多少年了,現在的人情淡如紙,他去了也未必有用,何況當教師的,好麵子——“他好麵子,他好麵子,那就讓他的兒子做牢?那樣他就有麵子了?!”弟媳打斷了我妻子的話,她幾乎是,聲嘶力竭。
我們找過了所有能找到的關係,遠的,近的,不遠不近的,包括我父親的那些,但我弟弟還是被抓了。他們用各種方式表示愛莫能助,無論是遠的近的不遠不近的俱是如此。弟弟被關在縣看守所裏,我的朋友,他的朋友都曾前去探望,但我父親堅持,不去。就是不去。他的固執甚至讓我妻子都感到反感,要知道,之前,她曾為我父親的行為找過諸多的理由。可以相見,我弟媳對我父親的憤怒。有時她去探望我的母親,卻裝作對父親的存在視而不見,仿佛他是空氣。她有些話是說給空氣聽的,那些話話裏有話,話裏藏針。
你應當去看看他。我說。我對父親說,那時,他的整個身子都在黃昏的昏裏,天色很暗,他手上的煙卻明明滅滅。說完之後我也不再說話,而是盯著一個遠處,因為天色過暗的緣故那個遠處並不算遠,並且相當模糊。在我們的沉默之間,母親的鼾聲從裏屋傳出來,她還在睡,她有一望無際、有始無終的困倦。“你母親……”父親說了半句,然後,然後就沒了下文。我們之間的沉默也越來越暗,院子裏的桃樹下蚊子聚成一團兒,這幾乎是它們所能把握的最後時間了。
我們倆,在院子裏坐著。呼吸著。所有的房間都陷在黑暗中,感覺上,母親的鼾聲也變得遙遠了,有些不可信,有種……隔世感。想到隔世的時候我心裏一沉,一酸,某些怨忿的情緒竟然減少了不少。所以我用出另一種語調,你真的應當去看看他。
父親在吸著煙。我的話就像一粒水落在水中,就像一粒沙子落進了沙堆。他不說話,不說話的父親更為陌生。他不再是那個舊暴君,不再是那個讓我們噤若寒蟬稍有不慎便會遭受暴風驟雨懲罰的父親了,母親的病已經改變了他。
蚊子越來越多,它們在黑暗中分散開去,在我們的氣味中潛伏,我的手臂上被咬起了三個小小的包,它們生長得很快。我說爸你回屋去吧,蚊子多了。可他還是堅持,一口口吸著煙,不和我說話。
在我出門的時候父親說到了沙漏。他說,他嚴格做過實驗,裏麵的沙子在晚上全部流到下麵正好十二個小時,而如果是白天的十二個小時,沙子則會餘下一些。不知道是不是熱脹冷縮的緣故。我用鼻孔哼了一聲,然後騎車遠去,把他剩在了院子裏。
對弟弟的“營救”頗費周折,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啊。他被放出來的時候是十一月底,天已經冷了,而我們的拆遷問題尚無著落,還在讓人絕望的持久戰中。光頭的弟弟看上去竟然有了不小的蒼老,他帶著這份蒼老來到我租住的地方,然後又帶著它來到父親家裏。他同樣沒理我的父親,繞過他,跪在母親的麵前大聲哭了起來。他哭得那麼透徹、委曲,哭得那麼激烈,激動,我怎麼拉他也拉不住。
一直植物的母親竟然醒了。“我的兒啊”,她伸出手來摸了摸我弟弟的頭,“回來過年啊。別再打架了。”——一直植物的母親,竟然知道我弟弟的事兒,竟然能有牽掛,這讓我也跟著流下了眼淚。媽,我不會了,再也不了。弟弟說著,他拉住母親的手,可這時,母親欠著的身子又倒了下去,她又進入了無夢的睡眠,“母親”的那部分被困倦給拖走了。
我們兩個坐著,守在母親的身邊,守著她的睡眠,小聲地說著話。我們說近日的發生,說一些趣事,故意把艱難輕描淡寫,仿佛我們說的會被睡眠中的母親聽見,會被她記在心裏。弟弟順手拿起了父親的沙漏。他盯著裏麵的沙。沙很細,我想它是被父親精挑細選過的,父親在它的上麵花費了力氣。弟弟將它略略傾斜,細沙的水流也出現了傾斜,還有小小升騰的煙。看了一會兒,光頭的弟弟不知出於怎麼樣的心思,他將沙漏倒了過來:在這個沙漏那裏,父親的部分時間開始倒流,用掉的時間重新回到了原處,他的一天變得更為漫長。“你這樣做什麼,”我說,我從他的手上拿過沙漏,放回到母親的床頭。但,終有一小段的時間,亂了。
中午,我們把母親架到外屋,將電視調到戲劇頻道,問她,你看這出戲是什麼啊?我和弟弟支起她的頭,而她隻看了一眼。我們拿她的鼾聲沒有辦法,它過於連綿,纏繞在她的身體裏,真的是剪不斷,理還亂。父親端來了一桌的菜,多數是從外麵買的,他隻做了一份很鹹的魚香肉絲。你們喝酒麼,父親問得小心翼翼,完全沒有當年暴君的樣子。我看了看弟弟,說,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