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得相當沉悶,空氣稀薄。倒是我母親,在我們叫她,往她嘴裏喂下蝦仁的時候她相當清楚地說了一句,“是霸王別姬。”在她病後,很少有這樣清楚的語音,病也控製了她的舌頭,讓她的舌頭也有了植物的木質和僵硬。是的,她說,是霸王別姬,那是二十分鍾前戲劇頻道播放的節目,“對對對,媽,你看那個演虞姬的演員是誰,你還記得麼?”我和弟弟一起,然而,母親卻又睡著了,她閉著眼,在沙發上搖晃,盡管嘴裏還在咀嚼。“媽,你這是怎麼啦,”我弟弟又哭了起來。
病中的母親,成了飯桌上父親的話題,唯一的,話題。他說我母親每天都在睡,一天至少能睡二十二三個小時,餘下的時間是吃飯,或者大小便。他說,我母親大小便還是知道的,她會叫你,可往往沒等自己解完,她就又睡著了。她那麼胖,一個人根本弄不動她。他說,用不了多長的時間,她就可能變成植物人,那樣,她可就受大罪了。他說……你們吃吧,我,我出去走走。
是的,父親沒問我們兄弟任何的情況,無論是我房子的拆遷還是弟弟在看守所內的生活,他費力地裝作什麼都不曾發生。他說的,隻有我的母親,我母親的病。他說得也簡短,輕描淡寫。
父親說我出去走走,然後站起了身。他到我母親的屋裏,我看到,他注意地看了兩眼沙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他的一天已經變長了,我弟弟,曾經改變過沙子的流向。
我對弟弟說,你不能這樣對待咱父親,你也得理解他的不易。這幾年,母親絆住他,將他困在家裏,他已經沒有能力、沒有辦法和外麵的世界打交道了,他不是不想,可他怕。他……弟弟的臉上掛出少有的鄭重,我理解,當然理解。哥,你知道我在看守所裏,最想的是什麼嗎?我沒想這麼快被放出來,我也不怕牢頭,我做的事當然要承擔後果,這沒什麼。可是,可我在裏麵,天天盼能見到你們,無時無刻。我盼得都要瘋掉了。父親不去,父親不去,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麼?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緊咬著牙:我覺得自己是個孤兒。
最後,他說,我努力吧。
……時間在一天天過去,一天的時間分為晝夜,共有二十四個小時,轉眼,就要到春節了,縣城裏已經多少有了年的氣息。對我來說,這個年不同於往年,我在租住的房子裏,房東摧促說他在浙江的弟弟今年要回來過年,我們需要搬走,不然,他弟弟一家人租住賓館的費用這得我們支付。剛有些眉目的拆遷條款因為一個副縣長的調離又得無限期地拖下去,所有的拆遷戶都已心力交瘁,各懷心事,看來,年前解決的期待又成泡影。我的妻子也麵臨下崗,就是不下崗其實也與下崗沒太大不同,她已經三個月沒有開資了。年,對我來說簡直真的像是年關了,我對它的到來充滿了厭倦、疲憊和恐懼。
時間,在我們那裏,以鍾表裏的北京時間為準,一小時有六十分,一分鍾有六十秒……可那不是我父親的時間。他的時間以沙漏中的沙子為準,他有自己的時間,有自己的計算方式,或者說是打發的方式。他把時間弄得形象、具體起來,好讓自己有個直接的觀感,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減輕他的煎熬。他被我母親絆住,就像被繩索套住,隻在自己的日常裏打轉兒,這樣日複一日,他身上的暴君,指點江山的豪氣,或者其他其他,都在這樣的打磨中消耗怠盡,我想等我到他這個年齡,我也會成為這個樣子。父親是我的未來,我早就感覺到了。
年關難過,當然還得要過,而且要過得像模像樣。好在,那時,我弟弟弟媳已經和父親和解,雖然和解中還帶有“努力”的尾巴。我們給父親打掃了院子,洗了全部的衣物,收拾了給祖先的供桌,最後,我提議,我和父親、弟弟一起去浴池洗個澡,也好洗掉一年的晦氣,讓明年好起來。先是我弟弟拒絕,他說他要給客戶送禮去,給工商稅務的人送禮去,實在太忙,不等我答話他就走了出去。接下來是父親的拒絕,他說算了吧,你洗就自己去洗吧,我照看你母親,我們燒點熱水洗洗就行了。
在我的堅持下,父親還是去了。母親由我妻子守著,她還要繼續收拾屋子,打掃塵土。兩個沉默的人在水裏洗著,洗著,我突然發現,父親有些駝的背上有一圈圈暗紅的痕跡,顏色略重於平常的皮膚,看上去,就像是蝸牛背上的殼,不過它是柔軟的,比父親其它的皮膚顯得更薄更嫩。我用手指碰了碰它,父親馬上跳開了。他沒有洗完就穿上衣服,走了出去。在回家的路上,父親說,沒什麼事,不是病,早就這樣了。別和他們說。
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的臉抬著,他沒有看我。
除夕夜,我們中規中矩地熱鬧著,把電視的聲音開到幾乎最大,母親由此翻了個身,“鬧死啦。”說完她就又昏昏睡去,以至後來鞭炮的聲響都無法將她驚醒。為了把熱鬧和歡樂進行下去,我們一家人都喝了些酒,包括我的父親,妻子和弟媳。電視上一片沒由頭、沒內容的歡樂,他們的笑容裏沒有真正的煙火,弟弟說,這些人都是傻笑。弟弟喝得有點多,隨後他的話也多了起來,手舞足蹈,弟媳和我按他不住。不過這樣也好。畢竟,歡樂延續下去了,足夠長了,沙漏的下麵已存了不少的沙子。它們不是今天的歡樂堆起的,在我看來,歡樂遠比沙子的分量要輕。
我的弟弟一邊大聲說話,反反複複,一邊手舞足蹈,他竟然把父親的沙漏打了下來,沙漏被摔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我和妻子趕過去,沙漏沒有摔壞。隻是出現了一道裂痕,似乎對沙子的流速沒有什麼影響。我們是這樣對父親說的,就在我們將沙漏端著讓父親看時,有一塊不知什麼東西從沙漏的外壁上掉了下來。妻子說,沒關係,沒關係,用膠將它粘上就好了,我明天就把膠帶過來,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