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栗鎮的人不多。在我們的如歸旅店住下的人則更少。這家旅店是我的祖上留下的,其實,它隻是一家大車店,大車店本來是沒有名字的,不應當有名字的,可我父親堅持並要我們一起叫它,如歸旅店。好像有了名字,它就有了檔次,有了品味。為了這檔次和品味,我父親做了許多的事,他可用了不少的心思。他請栗鎮西門外的醫生為我們的旅店寫了店名,並製了一塊匾懸掛於我們家的門口。那個名字和“巨大”的匾實在與我們的旅店太不相稱,就像一個窮人非要穿一件絲質的長衫,它常常成為我們被人嘲笑的理由。我恨那塊匾。我的哥哥們也是。我父親還把店裏的大炕毀了,代替大炕的是七張木板床,並且有了褥子和床單。父親還曾用白灰對店裏的牆壁全部粉刷過一次,它雪白得讓人驚訝,可這驚訝隻保存了一天。第二天它就開始麵目全非。上麵落滿了臭蟲和它們的血,鼻涕,黑色的腳印,有的地方還有尿漬。它們那麼分明,肮髒。在背後,我父親咬牙切齒地大罵那些住進店裏的人,可在他們麵前,父親還得端出一副難看的笑臉。他對那些人說別這樣別那樣,可這沒有任何的作用,他的話根本進不了別人的耳朵。除了這些,我父親還做了許多的事,許多的事都是無用的或者就是錯的。但他不允許我們的質疑。絕對不行。
我不知道我的祖上為什麼選擇在栗鎮這個偏遠並且貧困的地方建一家這樣的旅店,當時,如果他們經營的是一家染房,是鐵匠鋪,賣油賣米,可能都比建什麼旅店要如些。在王家染房,他們的生活明顯比我們家強多了。我們包括我的父親都害怕這種比較。這種比較多數的時候是我母親來做的,我們也做,隻是我們的比較在心裏,不把它說出來。然而比較無論說與不說,無論怎樣回避,它都在。那時我的大哥對王家染房的女兒有些好感,他總是愛到王家染房去。他說去看人家染布,看如何把一些白布染成了紅黃藍綠的顏色,他說這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啊,幾分鍾的時間,一批布就改變了,就有了色彩。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而讓它成為什麼顏色。我也看過染布。可我一直沒有看出什麼奇妙來,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我相信,多數人的看法和我一樣。有一段時間,我哥哥在去王家染房之前總是要先洗一個澡,如果是夏天他會到河裏去洗,一邊低著頭聞著自己的胳膊一邊朝王家染房走去。他還用過一種肥皂。顯然那是別人用過的隻剩下一小塊,他小心並且精心地用著。也不知他是從什麼地方得到的,住在我們家的客人沒有人用什麼肥皂。我大哥在一年之後去王家染房的次數少了。可他的怨言卻有增無減。有時他抱怨那些客人的到來:你看來我們這裏住的都是什麼人,你看他們把我們家弄成了什麼樣子,你看,你看,他們把我們家搞成了什麼味,洗都洗不去!
我父親最聽不得這樣的話。他會順手拿起一件什麼物件,把我大哥趕跑,他追不上我大哥。我父親明顯地衰老著可我大哥卻越來越強壯,我母親說,我父親是累的。操持這樣一家,操持這樣的一家旅店,真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我父親每天都要在淩晨四點多鍾就起來清掃一下院子,擦擦窗子和門上的塵土,或者給客人的馬、牛喂一喂草。他說我們如歸旅店,必須要給客人一種回到家裏的感覺,那樣才能留下客人。他們在給我們付錢的時候也就不會斤斤計較。其實我父親那麼早就起來還有一個隱藏的原因。那就是,怕客人偷走我們旅店的東西。這樣的事時有發生。那些急著趕路因而早起的客人,時常乘別人都睡著的時候,偷偷地抱走一床棉被,拿走一個茶壺,或者是其它大大小小的物件。我們既收不到他住店的費用,還有不小的損失,這樣的事時常會引發我父親的牙痛。於是我父親堅持四點鍾起床。即使如此,東西還是丟。我父親還試過把一些小的物件和家具和床拴在一起,不過作用不是很大。就像無法阻止如歸旅店的衰敗一樣,我們也無法阻止那些客人偷偷地拿走些什麼,有些事,就是這樣不可避免。這讓我父親時常懷念他小的時候,他說如歸旅店當時非常興隆,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那時的客人和現在的客人也不一樣,那是旅店也是嶄新的,所有的物件都帶著一種淡淡的光。這是據說,是據我父親說的,我們在那裏一遍遍地聽著。我們聽的時候都藏起自己的耳朵。我無法想象我們這家隻有五間正房的大車店會車水馬龍,肯定,我父親對自己的記憶進行了修改。甚至,這是他的夢想,他還夢想把我們的如歸旅店建成栗鎮上最大的店鋪,他和我們都能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穿上絲質的衣服。和來往的人打招呼,受人尊敬。我的父親,可是一個有夢想的人啊。他的夢想讓人討厭,讓我們近乎絕望。
大哥、二哥和我都討厭被我父親呼來喚去,在他的眼裏,總是有幹不完的活。我們被叫去修理下水道,掏廁所裏肮髒的糞便,打那些沒完沒了的臭蟲,蒼蠅,給客人們打洗腳用的水,等等等等。父親呼喚我們就像呼喚一隻貓或一隻狗。在他的眼裏,我們是屬於他的,是屬於如歸旅店的。他把自己的夢想加到了我們的頭上,也不管我們是不是喜歡。他從來都不問我們。
因此上,他一呼喚我們,我們就消失了。如同浮在水麵上的魚,受到某種驚擾而飛快地沉入水底一樣。他總是抱怨,沒想到要我們幹什麼活的時候我們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粘著,可一有了活,我們就突然地飛走了,比蒼蠅還快。
我大哥決定去染布,將來,他會把我們家的旅店改造成一家染房。想想看,那樣我們可以有很多的布,想穿什麼樣的衣服就穿什麼樣的衣服,你想要什麼顏色就有什麼顏色;再說染布比開旅店掙錢。人可以不出門,不住店,但不能不穿衣服。我大哥還想繼續陳述他的理由卻被我父親止住了:我們隻開旅店。我們家不開染房,他掙十萬八千塊我們也不開。你還是把心思往正地方用吧。房上有幾塊瓦破了,你給我上去換下來。
大哥隻好去房頂上換瓦。他有意用磨磨蹭蹭來表示他的不滿,我父親好像對此視而不見。對付我們的消極,父親可以用到的策略可多了。
不止一次,我大哥說我們這家旅店在根本上是家渣子店,凡是住進我們店裏的人都是最次的次品,是一些渣子。他的話也許是王家染房的女兒說的,我大哥總是喜歡向我們表述她的那些意見,隻是他會把它變成自己的想說。你聞聞他們帶進我們店裏的氣味。一出門,人家就知道你是渣子店的,因為你的身上沾上了他們的味。洗都洗不去。我大哥說的雖有些誇張,但基本上是實情,我們如歸旅店內的氣味是不好聞。挑擔人腳上散發的惡臭,賣魚的人和他的魚所帶有的那種正在腐壞著的腥氣,有的客人還會臨走前在一個角落裏撒一泡尿。種種難聞的氣味混合著在旅店裏盤旋,這很讓我父親頭痛。他叫我們每日晚上給客人端去熱熱的洗腳水,采一些有很重的香氣的花放在各個屋子裏,即使冬天也有意開一下窗子,如此等等,可是無濟於事。那些客人,還是把各種各樣的怪味帶進來,然後讓它們附在我們的身上。它們來了就很難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