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歸旅店的敘事(3 / 3)

我父親說如果有一些尊貴的客人常來我們如歸旅店裏住住,我們的生意就會好起來。至於他所期待的尊貴的客人不來我們如歸旅店住,是因為我們太小了。太舊了。太髒了。我父親說這些必須改變,必須。

我不知道他能改變什麼,他還能改變什麼。在我能夠記事的那年,我就記得如歸旅店已經破爛不堪。瓦壞了。窗欞斷了。床好好的就塌了。源源不斷的臭蟲。屋頂開始滲水,牆上滿是水和泥緩緩流下的痕跡。屋子裏的牆皮掉了,南偏房在雨中倒了。出水口堵了,廁所太滿了,蛆蟲爬進了院子裏等等。我父親馬不停蹄地修補著,可問題還是不斷出現,越積越多。這家如歸旅店實在是太老了,太舊了,就像一個蒼老的老人,它隨時都準備——一些小小的修補是沒有太大作用的,可要想修繕一新,我們家已拿不出那麼多的錢。小修小補已經把我們的收入耗盡了。父親母親一直善於精打細算,那些小修小補的活都落在了父親的肩上。可我父親天生笨拙,有些時候,是他在加重這種衰敗,椅子、床、茶幾,經過了他的修補之後往往會是麵目全非。至少是可憎。他使許多的物品和原來的東西擺在一起,變得極不協調。回憶到我的父親,我的眼前出現的常常是那樣的一個景象,一隻螞蟻,想要支起一棵已經倒下來的樹。我父親就如同那隻螞蟻。

衰敗,在我父親生前,他是多麼懼怕這個詞啊。

我們的旅店在栗鎮的東邊,距離東城門很近。有時,東城門門樓上一隻烏鴉的叫聲會非常清晰地傳入我們的耳朵。它的叫聲簡直是一副很苦的中藥。父親時常抱怨,他說他年青時,東城門上根本就沒有烏鴉,那時,如歸旅店的生意多好啊,過年的時候,他甚至可以分到一些碎銀子,或者是銀元。我父親把如歸旅店的衰敗歸結到一點,那就是烏鴉所帶來的不祥,他和烏鴉們曠日持久的戰爭也就開始了。他先是自己前去驅趕。後來他喂了貓,養了狗,把貓和狗放在東城門的門樓上。不過,那些黑壓壓的烏鴉們倒沒表現出恐懼來,它們依然慘慘地叫著,可貓和狗卻不行了。無論放上去的是貓,是狗,不出三分鍾,它們肯定會衝下門樓,以比我父親快幾倍的速度回到家裏。或者不知去向。某個夏天父親還紮了一個醜陋的稻草人。他極其興奮地把稻草人搬上了門樓,可幾天後他就失望了。稻草人成了烏鴉們的另一個棲息地,而且,它身上的稻草對正準備建巢孵蛋的烏鴉非常有用,烏鴉們一邊在上麵休息一邊用嘴叼走稻草。幾天後稻草人更加醜陋了。它越來越瘦了,在風中,顯得孤單,讓人憐憫。

父親買來了毒藥。一向善良的父親在往幾片肉裏拌那些毒藥的時候是惡毒的。他哼著一支曲子,那支曲子由他來哼就變得不成調了。拌好了毒藥後,我父親拍了拍他的兩隻手,然後退上一步,直一直身子。他像注視一件藝術品那樣,看著那幾片帶著血絲的肉。帶著毒藥的肉。我父親微微的,笑了,他笑了。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裏,他可是很少能露出笑容來的。毒藥,拌在肉裏的毒藥卻辦到了。

三天之後,我父親從東城城門的門樓上下來,在他的手上,提著三隻已經僵直的烏鴉,黑色的烏鴉,它們黑色的羽毛在我父親的手中搖晃,有著很大的幅度。死去的烏鴉不理解我父親的得意洋洋,甚至,它們僵硬的身體對我父親的得意並不配合。我父親也並不需要烏鴉們的配合,他隻要它們死了,被他提在了手上,就足夠了。

就足夠了。

東城門樓上那種慘慘的鳴叫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了烏鴉的叫聲,我們的如歸旅店靜寂了很多,甚至讓我們感到,無所事事。我父親在院子裏和院子的外麵拔草,它們長得真快,而且堅韌。拔一會兒草,我父親就抬頭看兩眼東城門的門樓那裏。那裏有白色的雲朵掛在上麵。我父親的表情就好像是,他有所期待。他對烏鴉的叫聲有所期待。

某天夜裏我們又聽到了烏鴉的叫聲。它來自東城門的方向。父親和我們幾個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是的,它在。它確實在,一些烏鴉又重新回來了,或者是,一群新的烏鴉來到了這裏。無論是新的還是舊的,在本質上並沒有大的區別。那天夜裏我父親打開了他櫃子拿出了一個暗紅的紙包,從中拿出了七枚銅板。他用這個動作告訴我們,他又要和烏鴉們宣戰了,他要藥死那些烏鴉,無論它們是新的還是舊的。

第二天我父親迫不及待地走上了城樓。五天,七天之後。十幾天之後。從他搖搖晃晃的動作來看他非常地失望。那些烏鴉竟然沒有吃一口放了毒藥的肉,那幾塊肉漸漸地幹了,臭了。甚至,它們對蒼蠅都構不成吸引了,這一次的肉片,沒能發揮上一次所發揮的作用。看來,這是幾隻舊烏鴉。它們記住了上一次的教訓。這教訓,是三隻烏鴉的生命換來的。

父親不可能再把它們趕走。我大哥還養了四隻鴿子,傍晚時分,鴿子和烏鴉此起彼伏,爭奪著我大哥拋給它們的食物,它們混在了一起,它們的叫聲也混在一起。我父親說,都是我大哥的鴿子把烏鴉引來的,他要我大哥殺了鴿子,那樣烏鴉也就都走了。可他忽略了,我大哥沒有養鴿子之前烏鴉早就來到這裏了,它們的到來與鴿子毫無關係。我大哥也是這樣說的。父親用鼻子重重地哼一聲,看我不把它們殺了。不過,直到他死去他也沒有殺一隻鴿子,有兩隻鴿子是被住店的人偷走的,還有一隻,最終淹死在水缸裏。父親隻好看著它們起起落落,他不可能趕走它們。後來,日本人的大炮輕易地做到了,日本人毀掉了東城的城門。包括圍牆。可當時,我父親隻得接受那樣的事實,他得和連日的大雨以及灌入房間裏的水鬥爭了,這些,對他的如歸旅店危脅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