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挽歌(2 / 3)

所以,我父親能對那些小雞感興趣是很讓我們每一個人奇怪的。

我父親對雞感興趣時恰恰是他的人生遭受普遍的不如意的時候。先是劉珂無緣無故地克扣了他應得的工分,然後因為我二叔的盜竊行為他和我二叔被押著遊了一次街,再後來,他和五小隊的劉新宇打架最終被人家拿著他的一隻鞋一直追到我們家裏……某一天傍晚我母親和他有過一次劇烈的爭吵,其原因至今我不清楚,不過其結果我和弟弟都是知道的:我母親從他的房間裏搬到了我和弟弟的房間裏,隨後我們家進入了叮叮當當的冷戰之中。

我父親對四隻小雞的興趣不是去喂它們而是對它們的追趕。他對那四隻小雞也是有仇的,他和它們之間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隻要我父親往院子裏了一站,四隻小雞立刻緊張無比。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我猜想我父親在其中充分體現了一個勝利者一個英雄的全部快樂。他對那些小雞呼喊著,斥責著,然後拿起一根木棍去驅趕它們,讓它們雞飛雞跳——

四隻小雞在我父親的驅趕中漸漸長大,四隻小雞中有三隻是公雞,而我母親是全部當母雞買來的。她說都是讓我父親給追的,“幹嗎總拿雞撒氣?有能耐上外麵使去,跟雞鬥氣算什麼男人。”按照我母親的觀點,如果讓我父親繼續追下去的話,四隻小雞很可能都會變成公雞。我不相信母親的話,她在買雞時肯定是上了賣雞人的當,但她不願承認。不過四隻小雞在我父親的追趕下變得相當野性倒是真的,它們瘦小,善於奔跑也善於短距離飛翔,它們可以很輕易地從地麵飛上偏房的屋頂。並且,那三隻公雞特別喜歡戰爭,鄰居家的雞經常被它們啄得遍體鱗傷,我母親不知因此向人家賠過多少次笑臉。她說你們瘋吧,八月十五我就殺了你們。她說你總追趕它們幹嗎,我殺了它們看你的勁往哪兒使去。 漸漸地,我父親的優勢不再那麼明顯了。雞們不再怕他,等他走近時那些小雞仍然若無其事地啄著地上的沙石,直到他的右手伸出,那些雞才迅捷地飛了起來,飛上偏房的房頂,任我父親在院子裏暴跳如雷。後來公雞們也有了反抗,它們飛起來朝我父親的臉上啄去,在我父親尚未有所反應的時候它們已輕鬆地飛上了屋頂。某一天早上我父親突然在院子裏大聲叫著,叫著我和弟弟的名字,那聲音裏包含著驚恐和憤怒,它像針一樣尖銳。我弟弟懶懶地走了過去,我跟在他的後邊。我們看見,我父親蹲在一個牆角,把臉埋在了手臂和褲子裏,一隻手在徒勞地揮動著一根木棍。那三隻公雞,三隻幾乎瘋狂的公允輪番向我父親進攻,即使棍子打在了它們身上也絲毫影響不了它們,此刻,我父親的手臂上、頭頂上已經滿是傷痕。我驚呆了,我的弟弟也驚呆了,我們站在那裏看著這一幕,我們的腿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父親的叫聲又響了起來,我突然發覺,在他的叫聲中他非常簡潔地叫出了我們的名字,沒有一點結巴的跡象。

站了一會兒,我弟弟和我朝著那三隻公雞衝了過去。被解救出來的父親依然是憤怒的,他朝著我和弟弟李博的身上狠狠地踹了兩腳,我弟弟摔在了地上。我父親就這樣抬著腿,跨過他的身子,伸出一隻手,把其中一隻公雞抓在了手上。“你你你你……”他的臉因為憤怒和屈辱而變得扭曲,此刻,結巴又回到了他的口中,連一個字他都難以完整地表達出來。雞在掙紮。它的一隻爪子抓到了我父親的手臂。

突然。

突然,我父親的另一隻手伸了過來,抓住了雞的脖子,然後狠狠地一拉——那隻雞的悲鳴驟然停止了,暗紅色的血像一股細細的泉水噴了出來。我和弟弟李博再次驚呆了。我注視著滿臉雞血的父親,注視著他左手裏的雞頭,右手裏的雞的身子,就像注視著一個陌生人。雖然父親也被自己的舉動至少是結果嚇了一跳,他和我們一樣愣在那裏,不過他比我們醒悟過來的快些。他哼了一聲,把雞的身體和雞頭重重地向兩邊摔去,然後邁著相當用力的步子,頭也不回地向裏屋走去。

我弟弟從地上爬了起來。我們兩個人注視著那個雞頭,它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在脖子的斷裂處,一個鮮紅的血泡慢慢地鼓了起來,大了起來,然後又小了下去。——還不到八月十五呢。我弟弟撣了撣身上的泥土。——還不到八月十五呢。他的聲音非常細小,我知道,他是借此表達對我父親的不滿。

一支老是走調的歌,從屋裏飄蕩了出來。

剩下三隻雞後我家的院子清靜多了,同伴的死去使那兩隻公雞徹底屈服了,我父親在院子裏一站,那兩隻公雞立刻蜷縮在一個相對遙遠的角落裏,簌簌發抖。它們比母雞還母雞了。我父親無論怎麼驅趕它們,它們也隻是繞著院子奔跑,這兩隻公雞似乎喪失了飛上屋頂的能力。這很讓我父親興奮,我相信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勝利的時刻,一個卑微的懦弱的人,在麵對幾隻雞的戰爭中,終於做成一次英雄。我們家的院子裏聞偶爾能聽到我父親相當快意的“咯咯咯咯”的笑聲。可以肯定,他正在使那些雞們臣服,我的這種猜測是有道理的——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麼理由發出這樣的笑聲呢?

……

不過,他的那種建築開雞們的恐懼和痛苦之上的快樂很快就受到了挫折,沒等到八月十五,我母親便把那兩隻公雞殺了,隻剩下一隻孤單的可憐的母雞。我母親一定是故意的,她給我父親的經曆中再增加了一點點挫敗,她似乎見不得我父親那種勝利感。可能她覺得,我父親做一個男人已經夠沒出息的了,再去和雞們糾纏豈不顯得更沒出息了?至今我也不明白,我母親在我父親的一生中不斷地揭示他的虛榮、卑下和自私,所有這些,她是想把我父親按在卑下和失敗中不讓他翻身,還是想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甚至,我不明白她和我父親在這種冷戰、熱戰、摔摔打打的一生中 ,是出於愛還是出於恨,或許,是出於無奈?

沒有了那兩隻公雞,我家的院子裏顯得清靜、冷落多了。我父親又開始編他那些醜陋的糞筐。繼續著他對柳條的仇恨。有時候他停下手上的活計,悵然若失地朝向一個角落裏望上一會兒,望著大片大片的陽光在那個角落裏斑駁地出現,一些風吹了過來,幾片橘黃的樹葉落入了那個角落,然後再被另一陣風吹走。它們好像從來都沒存在過。但它們存在了,我父親的眼睛記下了它們,無論它們會被風再吹多遠。這就像他的心裏記下了那三隻公雞。三隻公雞的先後死去讓我父親的心有些空落,我認為他肯定在懷念它們,他那種悵然若失的表情就是很好的證明。另一個證明是,在三隻公雞死去後,我父親對那隻母雞的態度有了重大的轉折,他對那隻母雞突然地和善起來,有時他從田間回來,還會把捕到的幾隻螞蚱朝母雞拋去,而在此之前,他從來都沒喂過雞,哪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