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挽歌(3 / 3)

某一個不大具體的黃昏,我沒有記下它出現的年月,但記下了其中的每一個細節。包括一陣風把一片樹葉掛在了我父親的頭發上,大約三分鍾後它才落下來,那是一片業已枯黃的葉子,它的大半已被蟲子咬去;包括我父親蹲下身子,他的右手小心地伸出,兩隻螞蚱在他的手心裏被顯現了出來,可是那隻母雞卻忽略了它們。我父親低聲地咯咯咯咯地呼喚著,他的右手再次向前伸了伸,母雞卻跳了起來,向一個角落跑去。我父親有些手足無措。他的手縮了回來。眼縮了回來,腿縮了回來,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那裏蹲著,看著螞蚱向遠處爬行、跳躍。我相信這也是父親早已忘記的細節,那個黃昏在他的生命裏是一個非常平常的黃昏,但對我來說不是。我在窗台上向外望時見到了這樣的細節,一些酸酸的淚水在我的眼睛裏轉了幾轉。轉了幾轉。那個黃昏的父親是另一個父親,但這個黃昏,這個父親很快就消失了。這個黃昏,這個父親的出現是多麼短暫!許多年後,已經衰老、被風濕和糖尿病痛折磨著的父親在一個同樣不具體的黃昏,低下頭來撫摸著鄰居家的孫子的頭的時候,我突然地想起了那個黃昏。我的眼淚再次不自覺地流下來,有些百感交集的味道。我父親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聲,“就就就就知道哭哭哭,你你還會幹幹幹幹嗎。”

我家僅存的那隻母雞在一下雨的夜晚突然不知去向,雨衝刷了一切可能發現的痕跡。一個月後,我母親在收拾我父親堆在牆角的柳條和糞筐時發現了那隻母雞的屍骨,它的身體不知被什麼東西吃去了,僅剩下一堆白骨和一些散發著惡臭的滿是血汙的羽毛。在母雞也消失了之後,我父親的情緒變得更加低落、煩躁,我和弟弟為那些雞的消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根本無緣無故,父親抬起的手或腳就會落到我們身上。那是一段非常灰暗的日子,每一天我都覺得是在煎熬,每天天剛亮我就期待天快黑吧,我睡覺吧。我在小心地躲避著父親,小心地呼吸,小心地並且快速地吃完碗裏的菜粥或米粒,小心而且快速地繞過桌子,先是緩慢、若無其事地,然後再飛快地逃離。然而這根本無濟於事,我父親在想打我們的時候總能找到我們,而這種躲閃勢必會招來更為凶惡的拳腳,盡管有我們的母親,可他總能打到非打我們不可的理由。某天晚上我弟弟李博在夢中醒來,他推醒了我,然後非常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哥,要是我死了,讓咱爹打不到我了,他沒有我這個兒子了看他咋辦。我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那一晚上我們倆整整哭到了後半夜。我也不止一次地想,我還不如那幾隻雞呢。它們還可以飛到屋頂。它們還可以啄父親的手臂和頭。它們,還可以死。

好在這樣的日子很快過去了。這樣的日子得以過去,得歸功於知識青年的到來,他們是來接受貧下中家再教育的。他們的到來使隊長劉珂的地位受到了動搖,而以前,這是我們大隊想都不敢想的事,在我們大隊的每一個人看來,劉珂就是黨的化身,正確的化身。

其實知識青年們到來後首先興奮起來的是我的母親。那些日子,盡管我們大隊仍處在溫飽問題難以解決而我們家更為貧困的階段,可我母親的臉上竟然顯出了少有的紅潤,她常在我們麵前讚歎,以前知道的太少了,而他們知道的真多。“原來天下竟然有這麼多的變化。”每日吃飯的時候成了我母親的演講課,她開始相當突兀、生硬地運用一些奇怪的詞,讓我們瞠目結舌地望著她,她才不管這些呢。而最令她興奮的是知識青年們跟劉珂的辯論,不可一世的劉珂終於在眾人麵前出醜了,他節節敗退,最終敗下陣來,像一隻垂頭喪氣的公雞。——他的手段無非是扣人家的工分,讓人家遊街,可人家不怕。劉珂戰敗的消息讓我們興奮了好幾天。我和弟弟李博準備把這樣的消息傳遞給別人時,卻發現每一個都掌握了這一條消息。不過我們還是和大人們分享了這一興奮——原來,我們是那麼渴望劉珂的戰敗,天下大亂才好!對我們這些不更事的少年來說,知青來了,劉珂完了——我們對劉珂的恨根本無緣無故,但他是大隊長,我們怎麼能不恨他呢?

我母親對我父親說,你要還是個人你別光吃飯睡覺,你也看看去,你也長長見識。

我母親對我父親說,你別總向劉珂搖尾巴了,人家看不上你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當狗你也得會當。劉珂一完你就是一隻喪 家狗了。這你還看不出來嗎。

我母親說,人和人比真得死。

我母親一副相當感慨的樣子:這都是命啊。命裏沒有的東西你怎麼求也求不來。有個算卦的瞎子說我的命是土命,五行缺金……

哼。我父親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他用力地把麵前的碗往桌子上一放,然後站了起來,朝著門外走去。這時對麵的門開了,我父親十分響亮而又漫長地問:你吃吃吃吃吃吃……沒人理他。對麵的門又重重地關上了,我們,包括我的父親,誰也沒有看見對麵開門關門的人是誰。

這樣的情景在我父親的一生中不知出現過多少次,對此他和我們都已習以為常,但那一次不同。我父親為此暴怒異常——操操操,操操操……

我母親也同樣響亮的聲音笑了。她笑得前仰後合。

父親突然地出現在她麵前。他的手指指向了我母親的鼻子:我我我我我不跟你你——一般,見見見識,你你你別別別以為我怕怕怕怕你。你你你以為自自己是個,什麼什麼東西。從我記事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父親敢在母親麵前有如此舉動,發如此大的火。同樣,我母親也沒想到他會這樣,驚愕得她嘴巴大大地張著,許久都沒能合攏,一片黃葉貼在她發黃的牙上,相當清晰也相當難看地貼著,我背過身去,我不願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