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2 / 3)

大約是為了補回她在寺中吃的那幾頓齋,廚房大師傅這幾日很是一顯身手,光是蒸餃就快做出花來了。隻見葉可可用筷子夾住蒸餃的兩側,細長的筷頭微微陷入剔透的外皮中,勾勒出了混雜在菜葉中的整個蝦仁,粉色的蝦肉隨著筷子收緊而微微顫動,等到那薄皮被刺開,濃鬱的鮮香便湧了出來。

沒外人在的時候,葉可可向來是不肯好好吃飯的。

包子要掰成兩半啃,餃子要夾成了兩截吃,什麼都要搞清楚,什麼都要看明白,就連喝湯也能從主料扒到輔料。這毛病在吃魚蟹時更是變本加厲,往往能把好好的海貨搞得麵目全非。

“天和二十三年中秋前夕,我爹不知從哪搞了幾簍螃蟹,說要孝敬祖父母,鬧著要擺螃蟹宴。”

就在葉可可虐待蒸餃的時候,葉茗冷不丁蹦出了這麼一句。

“他平時都外遊蕩,甚少歸家,如今好不容易露麵,祖父母哪會不依?彼時叔父還未進京,便帶著嬸嬸與你一同赴宴。”

葉可可將半截蒸餃塞入口中,從記憶角落裏翻出了點稀稀拉拉的印象來。

“你那時不過垂髫,哪裏會吃螃蟹?我爹見你為難,屏退侍女,親手為你剝蟹。我氣不過,便趁他們飲酒,將剃好的蟹肉從你盤中搶來,塞入口中。”葉茗垂眼,“那蟹極肥極甜,膏脂縈繞舌尖,是我此生難忘之美味。”

“後來你嫁人從夫,我去投奔,見你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又有夫君敬重、婆母疼愛,便勾了你的夫君,逼他納我為妾,新婚之日即便隻能穿粉,也是我從未有過的快活。”

葉可可放下了筷子,“我記得姐姐脾胃虛寒,不可吃蟹。”

“是啊,所以我夜裏疼得渾身冒汗,卻不敢跟人說,”葉茗抬起頭來,“男人也是,我貼身的丫鬟有樣學樣,竟也賺了個姨娘當當。”

她臉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我昨日想了一夜,回憶往昔種種,竟覺得滑稽可笑,所謂的甘美與快活,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罷了。”

“姐姐可是恨我?”少女柔聲問道。

“我恨的從來都不是你。”葉茗搖了搖頭,“這一點,卻是我臨死前才明白過來的。”

“你昨夜猜我死在法場之上,確實沒錯,姓宋的造反被抓,株連九族,江東宋家連夜將他逐出族譜,遠遁邊疆,才保留了一絲血脈。姓宋的、我,還有我尚在繈褓的孩子,乃至你的姨父姨母,都死在了那個秋天,但有一點你肯定料想不到。”

這麼說著,葉茗看向了尚還殘留著一絲稚嫩的堂妹。

“我,上過兩次法場。”

“而第一次,在昭元二年臘月初二。”

昭元,是新帝的年號。

“昭元二年的臘月,與過往的無數個臘月沒有什麼不同。”

同樣的張燈結彩,同樣的喜氣洋洋,同樣的人情往來,若硬要找出什麼差異,那就是少了一個葉可可——彼時丞相千金已經遠嫁江東,連初二回門都做不到。

相比之下,仍待字閨中的葉茗顯得突兀了起來。

“嬸嬸跟我通過氣,要把我許給左諫議大夫楊大人的次子,雖然是個庶子但也有秀才的功名,以後說不得能謀個一官半職,也算是好歸宿。”葉茗的眼眶微微泛紅,“當時三媒六聘已走了一半,眼看就要下聘書,奈何下聘要生身父母在場,我爹爹健在,叔父自然不能越俎代庖。”

知曉自家大哥是個什麼德行,葉宣梧緊趕慢趕,才在楊家下聘前把不知道賴在哪個溫柔鄉的葉元岐給催上了門。

葉茗記得,她第一次見到爹爹梳洗整齊,規規矩矩地坐在堂前,像全天下所有要嫁女兒的父親那樣,緊張又躊躇。

“我聽到叔父對爹爹說,楊家是清流出身,最講禮義仁孝,不如借此開了宗祠,把我的名字添上族譜,以後也在夫家抬得起頭。”

葉元岐聽完把自己關在房內整整一夜,最終還是拒絕了弟弟的提議。

葉茗的存在,始終是他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誰也沒有想到,正是他解不開的芥蒂,救了葉茗一命。

在收下聘書的第二日,相舍被北衙十六衛圍了個水泄不通,而領頭的,正是差點成為葉茗大伯的楊臨清。

“家父和二弟並不知道此間內情。”葉茗聽到楊臨清如此說道,“皇命難違,還請世伯見諒。”

那封給葉家定罪的聖旨,長得像是沒有盡頭。寫聖旨的人像是恨極了葉宣梧,將所有他所能織羅的罪名都一股腦地往男人身上扣去,極盡辱罵之能事。也正是沾毒夾刀的文字,一點一點折斷碾碎了葉宣梧的脊梁。

“罪臣無話可說。”

在最後,他跪在地上,取下官帽,俯身叩首。

“隻求陛下看在罪臣往日的情分上,放過葉某的家眷。”

可他還是被判了滿門抄斬。

薑家不是沒有試圖救過葉夫人,然而薑侯爺在禦前跪了三天三夜,幾乎跪掉了半條命,也沒能等到聖心回轉。

葉家被押上法場那日,恰逢大雪。

僅穿著單衣的葉茗跪在地上,看著爹爹、叔父與嬸嬸的鮮血融化了飛揚的白雪,順著木台蜿蜒而下。書生們歡呼著,奔走相告,台下的百姓卻沉默著,像是一場自發的祭奠。

當鍘刀舉起時,她發了瘋般的掙紮、哭喊,天地間靜極了,靜到她能清楚的聽到自己歇斯底裏的尖叫與血液泊泊流淌的聲響。

葉茗在那一刻,對自己即將死亡深信不疑。奈何老天爺就是這麼惡劣,在千鈞一發之際,皇帝似乎終於想起了丞相往日的好來,免除了所有女眷的死刑,改為貶為官奴——除了外嫁的葉可可。

皇帝特許她供奉父母親人的靈位,以彰顯自身懷仁之風。

僥幸撿得一命的葉茗本以為一生也就如此了,知道她發現,教司坊裏,沒有她的名字。

除了葉家人,外人誰也不知道葉元岐與她娘沒有明媒正娶,也從未將她記於名下,因此竟無人發現,名單裏少了一個。

“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慶幸自己不得父親的歡心。”她對著葉可可慘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