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半跪在祭台上, 指間的紅線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鮮豔,上麵殷殷淋淋都是他的血。
祭台在坍塌。滄妄海上,半邊天空是皎潔的清輝, 半邊天空是胭脂色長雲。
他身體裏魔神在歇斯底裏的吼叫。
“你在做什麼言卿!你就打算這樣封印我一輩子?!”
“我告訴你,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憤怒、屈辱、怨恨。難以置信, 聲聲泣血,好似要將他碎屍萬段。
祂越說越憤怒, 到後麵理智全無, 隻剩惡毒瘋狂的詛咒。
“你這個瘋子!怎麼不去死, 言卿,你怎麼不去死啊!”
對於魔神失去理智的怒罵,言卿隻是無聲擦去嘴角的血。他抬起頭看著天上的兩輪月亮, 聲音很輕:“我不會死的。謝識衣逆天改命讓我回來, 我怎麼舍得去死呢。”
魔神簡直要被氣笑了:“謝識衣謝識衣, 言卿, 你現在還想著謝識衣?!我看, 你就是個笑話!”
言卿抬起手來,捂住自己的眼睛。魔神在和他翻臉後,直接和他爭奪身體, 導致他左眼眼珠變成了碧綠色。墨發蜿蜒, 紅衣異瞳, 跪在落葉荒台上, 跟吸食人精魄的魔物一樣詭豔。
魔神說:“你會後悔的言卿, 你一定會後悔的。”
言卿:“那就等後悔的時候在說吧。”
他用身體封印魔神,從此以後,身體裏就永永遠遠多了另一個人。對於言卿來說, 此後活著的每一天其實都是挑戰。必須永遠都保持清醒,才能立於不敗之地,畢竟魔神現在占據他的身體已經不需要問他意見了。
魔神緩了緩情緒,陰森問他:“你這樣活下去不累嗎?”
言卿淡淡道:“不累,你想說什麼趁現在趕緊說吧,以後就沒機會了。因為我遲早會找到方法將你的聲音意識完全屏蔽。”
魔神怒不可遏:“你做夢!”
言卿沒在理祂,他捂著胸口,踉蹌著站起身來。天空上不得誌和忘川之靈完全融合,形成了原原本本的忘川。
忘川的本體是一個小小的鼎。這一刻天清地靜,天地四方湧來如煙如霧的魘,悉數歸於這座鼎內。
九天神佛的惡念徹徹底底被封印。
從此世上再也沒有魔中,也再也不需要仙盟。
言卿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說:“都結束了。”
“不。早著呢。”魔神跟他一切看著這一幕奇觀,祂稍稍冷靜下來,冷笑:“言卿,你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天空上方,隻見在那黑色的長河裏,忽然有幾道魘形狀猙獰,竟然從忘川的引力中逃脫。
言卿瞳孔一縮。
魔神意料之中看著這一切,冷笑道:“忘川是上古之物,能被它吸收的隻有當年九天誅神的惡念。”
“微生念煙,紫霄,鏡如玉和蘭溪澤都是萬年後的化神期,忘川暫時都發現不了它們。”
“而它們不想被忘川察覺,就隻能找其他東西先寄生。”
“這一次,不是被動的,而是主動的。”
那些魘主動地從天上逃離,重新回到白瀟瀟的身體裏。
魔神戲謔地說:“言卿,很快你就會知道,謝識衣愛的到底是誰。”
轟!後麵的景象言卿已經看不到了,祭台灰飛煙滅,地上的荊棘和枯葉化為漫天螢火,散於天地間。
而他自空中下墜。
任何災難都需要鮮血來做終結。這一夜所有的魘歸於忘川,被寄生的魔中頃刻暴斃。
到了現在,秦家冠冕堂皇的謊言才被揭穿。四百八十寺是假的,世間根本沒有所謂的“除魘”之術,魘隻要脫離身體,人就會死。
沒有人會生而為魔,可是被魘寄生的魔中,從出生之始,早就已經不是“人”了。
言卿在下墜的過程中他聽到了很多聲音。
“燕卿!”
“少城主!”
“道友!”
他一碧一紅的異瞳靜靜看著天上的皎皎明月。血衣瀲灩像墜落的鳳凰,墨發三千,與錯亂的紅線交纏。
言卿蒼白地勾起唇角,輕輕一笑。
……謝識衣,真的好蠢啊。
無論是放血救障城,還是以身鎮魔,都好蠢。你當初做這一切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呢?
我都不需要付出生命,我還是覺得好蠢。
你呢,拿命最後又換來了什麼?
魔神說的沒錯,從它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不死不散。這個亂世永永遠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哪怕謝識衣用琉璃心作為陣眼,重啟誅魔大陣,也不過是讓它再沉睡一萬年。
在春和百年的這個輪回裏,其實謝識衣也未必會走上死路。因為他可以提前阻止蘭溪澤,提前殺了白瀟瀟,阻止魔神複蘇。但是人的是無窮無盡的,總會有下一個“四百八十寺”誕生。謝識衣是南鬥帝君的傳人,他擁有天地至純琉璃心,遲早會被這亂世推倒道義兩難的局麵。
不忠,不義,不孝,不仁。一如春水桃花路每個看客嘴中高高在上的審判。
他不想他再麵臨這一切。
言卿手中能利用的最大籌碼就是忘川鼎。
魔神不知道忘川鼎還存在於世,在祂試圖將白瀟瀟的身體作為新鼎寄生時,就是言卿唯一的機會。容不得猶豫,也容不得後悔。
言卿並不覺得自己付出了很多,他在十方城跟魔神朝夕相處過一百年。用身體封印他,不過就是多了個敵人罷了,唯一的特別就是,那個敵人是他自己。
一旦他被惡念控製,魔神便會趁機奪過他的身體,拿回忘川內的力量。
可能都不需要魔神,也許某一天他被殺戮占據理智,作祟,自己就想成為天下之主。
言卿想到這裏,意識恍惚,諷刺地笑了。
……現在,他就是天下最大的隱患了。
言卿處在螢火落葉的風暴之中,身體不斷下墜,明月下濤聲震耳,各中尖叫和呐喊不絕於耳,就在他以為自己會墜下滄海時。“去。”
言卿聽到一聲冰冷的清喝。
刹那間,至純的寒光刺穿著胭脂色的雲霧,也隔開他身邊所有的碎石。
有什麼東西輕輕托起他的腰。劍身很薄,上麵的氣息肅穆冰冷,帶著不可僭越的絕對權威。
不悔。
下一秒,言卿落入一個懷抱。
熟悉的味道籠罩身體。
那雙手臂慢慢勒緊,帶著難抑的薄怒,好像是真的氣到想勒死他,可是在察覺他體內經脈流血後,又收了點力度,變得小心翼翼。
謝識衣握住他的手,接過他指間血淋淋的紅線。
言卿失血過多,意識模糊,把頭埋進了他的頸間,眼眶酸澀,輕輕喊了聲:“……幺幺。”
謝識衣沒有搭理他。
不悔劍把混亂不堪的天幕徹底劈開,分為兩半。
謝識衣抱著言卿下墜,雪衣一塵不染,冰藍的鮫紗漫散在胭脂色的雲中,如桃花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