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腕粗的紫竹衝天而立,拐過這一片疏竹,便是豁然開朗的一小段下坡。往下瞧,似是個人為的小山穀一般。
遠遠的看見一樁清幽的攢尖頂竹屋,靜謐雅致得偎著一畔荷花池。
此地甚是隱蔽,卻又別有洞天。也是南邊的建築式樣,是先皇後曉得江小蠻喜山野水景,據說是特特同工匠學了,親自造圖監的工。
跨上一座極小的石拱橋,江小蠻望著其下池水,清淺粼粼,隻有半人深度,卻養了群七彩遊魚。
“原來我的酒量這般好呢。”她忽的輕笑一下,對著水中月低語了聲。
除了小時愛吃的甜坯果釀,這幾乎便是她頭一回飲酒了,喝的一張小圓臉紅紅的。
那可是涼國最烈的竹葉青,尋常貴女飲兩杯就要醉了。她卻是滿飲下三杯,隻覺意態放鬆,絲毫也不覺一丁點的醉意的。果然景明帝是個酒罐子,女兒便也承襲了這等體質。
自嘲了那句,她便立在橋上,去數池底的遊魚。
金色的、翠綠的、蕊黃的……這些魚都有成年男子手臂般長短,是極為罕見的。
瞧著瞧著,橋上的小姑娘無聲落淚。
若是沒有記錯,這些魚是先皇後離世那一年,親手帶她一同養下去的。如今也有近十年了。
“今夜逢公主及笄,更深露寒,如何一人在此傷懷?”
問話聲語調低沉,帶了些微涼意,是多日來牢記在心的熟稔。
江小蠻一驚,立刻抬手拂去臉上淚痕,盡量使自己從久遠而不應景的傷懷中脫離出來。
她先是看了眼橋下的僧人,見他麵上還是一貫的平和淺淡,遂不由得安下心去。
“倒沒什麼。”本想說是風沙迷了眼,可在他的注視下,她飄搖的心像是靠了岸一樣,也就說了實想,“隻是有些想阿娘了,小時候,她常抱著我來這兒玩水。”
小姑娘圓臉杏眸,頭上的雙鬟也是圓的,偏又是巴掌臉,窄羅腰,眉心一點翠綠,顯得嬌媚不足,卻可愛天成。
許是頭一回在他麵前穿女裝,自覺著別扭,露怯一般,少女眼底閃爍,既想下橋去湊在他邊上,又總覺著自己這一身鵝黃嫩綠的,極不像個模樣。
竹林頭頂是如墨天際,有輕雲悠遊得飄過,實在是良辰美景,夜色清明。
兩個人一個高立橋心,一個在丈遠的橋頭。石拱不過是架在小池上的賞玩之景,這麼對立著,江小蠻也勉強隻是高了些許。
此地燈火渺遠,夜色朦朧。一盞八角宮燈暖融融的,從下至上,越發映出了僧人異於涼國人的深刻麵孔。
不知怎的,此刻偶遇,道嶽麵色愈沉,有那麼一刹那,似是欲言又止,想要說些什麼。
“貴妃受陛下盛寵,公主若思念,想必知會一聲,便能在此共憶舊時。”不過是一晃眼的功夫,開口時,他又恢複了一貫的風輕雲淡。
“不是的。”江小蠻晃晃腦袋,又提燈去看池中遊魚,“貴妃隻是我姨母,九年前一個落雪夜,我阿娘便故去了。”
聽得‘九年前雪夜’,道嶽心口一動——他母親朅末王後賀明妝,也正是在九年前,被鴆殺於菖都城內。
忽的靈台湧動,一個不好的念頭冒了出來。
念珠撥動了數下,道嶽眉心深蹙,狀似不經意般,輕輕說了句:“善哉無量釋尊,公主年幼喪母,實在哀憐,也幸得貴妃這般高位者垂愛。”
除了說法或禮節問候,他鮮少會有這般無意義的感慨,便像是友人閑談一樣。
江小蠻聽了便立刻回了句:“我阿娘是許氏嫡長女,姨母卻不過一庶女。太外祖在江南連郡數十,說要與我和阿娘江陰一郡的封地,都還在貴妃手裏監管著呢……”
說著說著,回憶起幼年時母族的盛況,少女臉龐泛紅,不禁話多了起來。可她還未說完,忽的一道鷹隼般的眸子,投射過來,叫後頭的話盡數斷在喉間。
那目光有如實質,好像利箭一樣森寒逼人。從未想過會在道嶽眼中看到如此光景,宮燈晃動,她被那目光逼的,禁不住連退兩步,傷腿處直磕在橋中的石狻猊上。
天下人都知道,景明帝的皇位,正是先皇後許氏扶持來的。而許氏背後,是江都王崔秉——也是江小蠻的太外祖。而當今蓮貴妃,其生母卻不過是崔家一名微賤的浣衣女。
許氏同景明帝少年夫妻,卻多年未有所出。她以一族之力將皇位與夫君掙來,卻要眼看著他,依靠著這皇權,滅朅末奪摯愛。
景明帝江瑋最初年號是‘建元’,多年前,朅末死士將一段染血的起居注帶與道嶽。那上麵草草斷續數句,寫著:
‘建元十一年’朅末宮變國亂,一眾朅末王公被擄菖都。十一年冬,先皇後許氏鴆殺朅末王後賀明妝,天子密令縊殺發妻,從今改元‘景明’,沉溺享樂篤信讖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