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的抬手,麵無表情地握住她的手。
兩雙手並在一處,一個向外拉著,一個拚了死勁牢牢扣著。
女孩兒的手經過短時間的將養,已然瑩白如玉。江小蠻從小是肉掌,指節內側俱是飽滿似雪。掌心麵團似的,小小一圈,也就是五指尚不算太短。
蓮貴妃曾經唯一誇讚過的,便隻有她著一雙手了。當然,也沒的怎樣好說辭,隻說捏著綿軟怡人,便同禦園裏豢養的兔爪一般。
而僧人的手卻全然不同了,他的手掌頗寬大,骨節纖長突出,有青色分明的經脈貫通其上。掌心內側和指節間俱是重繭。
隻需一隻手,道嶽便將她交扣的兩隻手輕輕覆上。她的手偏涼些,連帶著腕子上帶著的鑲金嵌珠的對鐲也頗涼。
他沒有說話,掌心稍稍抬起,拉開了些距離,兩指搭上她的手,準備將人拉開。
出乎意料的,這個動作竟引起了背後小姑娘極大的反應。
江小蠻嘴一扁,牢牢在他胸前扣緊十指,像是在同爺娘爭搶心愛之物般,將側臉一並貼上了僧人鬢角。
背著身子,道嶽眸中略動,眉心一簇,想了想,遂用了些力,想要將那雙礙人的小手撥開。
拉了兩下,隻聽耳側傳來一聲低吟,而後明顯覺出胸前那雙手握的更緊了。
又反複了兩次,道嶽眉心更深。他知道自己力氣頗大,還是唯恐傷了人,便暫且放了手,不再進行這種角力。
“你知曉父皇這一年是如何待瀅姐姐的嗎?”江小蠻終於再次開了口,語調快而淩亂。
“蕭施主身份使然,公主又何必自傷。”他垂了手,一句話直接揭開了這個話題。
“提耶,我…我”女孩兒用盡全力抱著人,像是已然見證了失去般,一下拔高了聲調:“法師,我,蠻兒就是喜歡上了你。今生今世,不,不對,是業力輪回中的生生世世,除了你,旁的人我都不要!”
這話如當頭棒喝敲在道嶽胸口,心底裏彌漫著朅末王宮大火的慘烈,又交織著被人珍重愛惜的震動。
這一段話不可謂不情真意切,僧伽也是眾生,尤其是聰慧如道嶽,自然不會感受不到這等心意的貴重。
一時間,僧人雙手握了拳,又歎息著茫然放開了去。
“公主……”想要說些什麼,到底還是又停下了。
就這麼任由著她環抱著,在短暫的震詫茫然後,道嶽再次安靜下來,甚至合十默念起了經文。
誦的是《金剛經》,在繚繞呢喃的經文中,江小蠻覺不出膝下的冰涼,隻是急迫著想要一個回應。
就在她分神躊躇的刹那,僧人止語,以極快的力量和速度,抬手間,將胸前交疊的雙手一把撥開了去。
道嶽身形退開,兩步站到了離蒲墊數尺遠的博古架邊,繼而合十繼續誦經。
“……次第乞已,還至本處……”
他低沉寬厚的嗓音還未漸響,便有個稚氣清麗的女聲接了過去:“……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
因是喜歡眼前人,江小蠻耐下潑猴一般的性子,早早的就將通行的幾部經文背得頗熟。
她念一句,便扶著牆朝博古架挪一步。
鳩杖扔的有些遠,她甚至都沒有去撿起。這一邊誦經一邊貼牆緩行的模樣,不由得便十分艱難起來。
兩個聲音重合交彙,道嶽終於不再誦經,他睜開眼,不再回避地直視著眼前朝自己瘸拐著走來的女孩兒。
高聳的眉峰立起,他雙目如深淵一般,沉沉如電地看向她。
江小蠻小腿上的貫穿傷正在長肉的檔口,沒了鳩杖,走路間免不得就要磕碰在地上。可她仍舊以一種近乎虔誠的語調,喃喃地誦著經文。
這模樣,讓道嶽莫名想著了那些學佛的老僧,瞧著可憐震撼。
左腿的傷處已經開始滲血,寬大嫩綠的蓮葉裙擺也染上了點點殷紅,可江小蠻就像覺察不到般,隻是執著地倚牆緩行。
原本曬得略暗的麵孔,此刻在燈火下,透亮到有些慘白。那淡掃的煙眉哀屈得皺縮,驀然間有種不符年歲的蒼涼。
一直立在博古架旁的僧人眸深如海,不再回避,始終目光不錯地看著。
到底還是不忍之念占了上風,見她腿間的血染透裙擺,他極輕得歎息了句,上前半步,想要將人攬去一側的圍塌上。
宮裝勾勒出女孩兒玲瓏的身段,他隻是用手虛扶了,竭力避開那尺長的蜀錦束腰,目光無波如神佛入定。
兩人的影子在牆頭再次重合,江小蠻被他扶住身子,眼前正對著他魁偉清瘦的胸口。
就在道嶽轉身的檔口,她突然環上他的頸項,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單足起跳,雙手壓在他肩頭,一使力,就這麼跳起來,在他左下頜邊蜻蜓點水得親了一口。
變故陡生!
江小蠻落地後還未站穩,猛然間道嶽便如中邪般抬手一推。
她哪裏抵的住這個,當下身子一偏,便朝後仰摔而去。
那放滿了玉器瓷瓶的雅致檀木博古架當即被撞得沒了重心,瞬息間,隻聽一聲接一聲,疊嶂往複如琴弦劈奏之音不斷,博古架轟然倒地,連帶那些名貴的貢瓷碎了一地。
而江小蠻,饒是她反應迅疾得在牆上撐了下,
摔下去的時候,她的眼神,比那一日落進獸洞裏還要傷痛驚恐,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怔愣著瞧他。
而道嶽的眼中,除了震驚外,分明還有些如蛆跗骨般的厭惡。他麵容陰沉,似乎是沉溺在一些久遠的夢魘中。
隻是他背對著內室,燈火幽暗閃爍,便讓江小蠻錯過了這真實的本能反應。
“唔……”
直到耳邊傳來幾聲痛呼,道嶽才驟然間回過神來。
左頰下方還殘存著鮮活溫軟的觸感,視線所及,卻是方才製造這觸感的人,摔倒在博古架上,摔在一地鋒利的碎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