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又複大笑,胤祉見他如此敏捷,心裏很想難倒他,指著牆上一幅畫兒道:“這是仇十洲的《函穀關》,請口占一律,做得好,我就服了你!”鄔思道略一思忖,應口吟道:
雄鎮固金湯,眈眈視六王。
地吞百越盡,祚翦二周長。
雉堞存餘烈,丸泥少異方。
青牛背上客,長笑過鹹陽!
吟聲未落,胤禔指著壁上的《鍾馗圖》急急說道:“就這幅圖,不許你想,口占一破題,不許帶天地君親師,不許引聖人話。說,快點!”
“夫進士,鬼也;鬼也,進士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妙!”胤禛不禁擊案喝彩,胤禔胤祉也搓著手連連讚賞:“怪道老四不和外人說笑,家裏放著如此解頤破顏客!”胤禛一回頭,見高福兒帶著坎兒和狗兒也在外頭廊下笑,知道是狗兒的事畢,進來回話的,便道:“你們懂什麼?嘰嘰嘎嘎成什麼體統?”
高福兒忙賠笑道:“我們來了一會子了。聽爺們對得有趣,就忘了神。狗兒也出了幾個字,叫坎兒對呢!”胤禛便問狗兒:“你出的什麼?”
“煙暖房。”
這一說眾人也是一愣,連鄔思道一時也尋思不來對什麼好,卻見坎兒一臉睡相,揉著鼻子道:“屁暖床!”
眾人立時哄堂大笑,胤祉笑得前合後仰,胤禔笑岔了氣,扶著椅背直揉肚子,鄔思道撫著胸口隻是咳嗽,饒是胤禛素日冷麵冷心,撲地一口酒全噴在地下。
“今晚好快活!”胤禔笑了一陣,欠伸了一下說道,“天到戌時了罷?老三,千裏搭長棚,筵無不散,咱們也該去了。”胤祉握了握鄔思道的手,起身道:“真該薦你應考,可惜了身有殘疾,閑時到我府走走。我那裏不少鴻儒,大家談笑耍子。”
胤禛臉上立時沒了笑容,卻見鄔思道架起拐杖,微笑道:“承三爺厚愛。不過家兄身子欠安,四爺賞了盤纏,後日就回南去。殘疾之人不堪驅使,徒供取笑而已,若再有機會來京,一定去三爺府上奉承。”胤禛聽他這話推辭得十分得體,生怕再糾纏別的事,便問:“兩位哥哥還有別的事麼?”
“來看看你,沒什麼大事。”胤禔說道,“我的門人肖滿成從雲南叫你那位醜人怪給提到北京了,昨晚還去我那哭了一鼻子,想求個情兒把他那賬寬限一年半載——你可得賞我這個臉囉?”胤禛看了看胤祉,心知他必也是說這類事,因笑道:“走著瞧吧,看太子什麼章程。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啊!”胤祉一聽便知這個鐵門閂不好拉,便也不再提,隻淡然一笑。胤禔也笑道:“知道你就這個話!我們也瞧著太子呢,你隻管放心!”
人都去了,屋子裏隻剩下胤禛和鄔思道二人。外頭的雨淅淅瀝瀝仍在不住地下,打得芭蕉葉子砰砰作響,良久,胤禛方粗重地透了一口氣,說道:“今晚湊巧兒,給我接風,我也給你接了風。不知你在這裏住的慣不?”
“還好。”鄔思道歎息一聲,方才會文一陣歡笑已仿佛是隔世一般,沉吟道:“我的情形料來四爺已經都知道了。如今四爺的情形我也略知一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況四爺如此待我?四爺隻要看瘸子還有點用場,水裏火裏聽您吩咐,從今而後,我和戴鐸一樣。”
“你和戴鐸不一樣。”胤禛目光幽幽盯著燭火,“我以師禮待你!”鄔思道吃驚地看了胤禛一眼,隨即垂下了眼瞼,說道:“我斷不敢當。倒不因我是布衣。我知道顧八代老先生是四爺的啟蒙師傅,顧八代先生和家嚴是同年,小子何人,竟敢僭越?四爺,若要我安生處於此地,‘師’之一字實難承當。”胤禛默然良久,說道:“既如此,我以朋友待你。先生國士無雙,我雖不是孟嚐君,應有禮儀是不敢廢的。國家目下情勢,江河日下,徒具鼎盛之名,隱憂也甚可怖,我挑的這擔子太重了,有些力不從心,不能不借助先生智慧。”
鄔思道呷著茶水,臉上慢慢泛起紅暈,瞳仁在燈燭下閃著晶瑩的光,倏然間又黯淡下來,說道:“我本有濟世之誌,造化不濟,落拓到這地步,這是命也、運也、時也、數也。原已灰心喪氣,並不願做三爺說的什麼清客篾片相公。這次來京為的就是和鳳姑完婚,攜她回南,在生意場做個陶朱公,不料又遭此變故!來府數月,信息靈通,今已知四爺的為難,決非戶部吏部這些差事,用一句聖人的話,吾恐季氏之憂,在蕭牆之內!”胤禛渾身一顫,手中的茶水差點潑灑出來,盯視鄔思道許久,問道:“難道先生聽說什麼了?”
“這不用打聽。”鄔思道的語氣結了冰一樣冷峻,“京師如果是善地,四爺和十三爺又何必撂開戶部差事,避禍安徽?果真是為了治河麼?又為何寧肯在安徽自籌銀兩,不肯向戶部伸手?”
“你是說……?”
“太子位置不穩。”鄔思道道,“君臣相疑,父子相疑,兄弟相疑,不是國家之福。”胤禛驚訝地望著鄔思道,有些發愣。鄔思道這些話,斷斷續續和胤祥也談論過,但從來沒有如此透徹,這樣有條理,一下子就把根由擺得清清白白。移時,胤禛才道:“現在京師確有流言,說皇上要廢太子,我回來見了皇上,也見了太子,和我在安徽聽的想的不一樣,恐怕是有些小人從中作祟,離間皇帝太子也未可知。”鄔思道一笑,說道:“太子之危,危若朝露!其根由很遠了。康熙三十六年皇上西征青海,太子留守北京處置後方軍國重務。皇上偶感風寒,就萬裏迢迢把他叫到軍前,那個時候已是對太子很不放心了!前上書房大臣索額圖,康熙四十二年糾集耿索圖一幹***,要趁皇上南巡扶太子登極,置皇上於太上皇地位。東窗事發後,索額圖被圈禁高牆,雖說保下了太子,這種父子慘變,難道皇上毫無芥蒂?四爺,太子這靠山如果硬挺,他又為什麼今日置一處莊園,明日起一座宅院?萬裏江山有朝一日都是他的,還要營造私巢?”
胤禛咀嚼著鄔思道的話,歎道:“他就是這麼個人,幾次和我說過,人生苦短,得及時行樂。攤上了這樣的太子,也是沒法子的事。”
“哦,四爺這麼看?”鄔思道突然縱聲大笑,“您看錯了!辛棄疾所謂‘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專指的士大夫。太子這也算一策,用的韜晦之計,和光同塵,向皇上表明自家沒有野心罷了!”這一提醒,對胤禛真有醍醐灌頂功效,渾身一個寒戰,牙齒迸著笑道:“父子相疑到這種地步兒,也真叫寒心!他這法子,也算用心良苦,卻隻難為了我們辦差的人,又要清吏治,還得顧全他的體麵……”說著,隻是搖頭。鄔思道道:“若遇上尋常皇帝,太子這策略用得。偏當今皇帝是五百年一出之聖君,上策反變了下策。皇上春秋已高,勤軀已倦,把政事都付給太子,滿以為他拿得起放得下,但四爺想想看,丈量全國地土,不了了之;更新賦稅製度,不了了之;整修河道漕運,弄得一塌糊塗;清理戶部虧空,他是頭號欠戶;科場舞弊,他無力整肅——皇阿哥們就是瞧準了他的失政,才敢在他太歲頭上動土——他‘和光同塵’,人們抓住把柄告刁狀,皇上更不愛重,他越發害怕,更加‘和光同塵’。如此循環,得了不得了?本來就不信任,這不是雪上加霜?聽說今歲皇上駕幸熱河,一改往常規矩,要他跟在身邊,毓慶宮侍衛三月一換,這都是什麼征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