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京城的冬天是傲雪淩霜,響晴的時候還能踏冰賞雪,北地的冬天就真的是充斥著肅殺意味的風饕冰天。
駐邊大將軍起身往屋裏的暖爐又添了幾塊炭火:“夜裏涼,寒舍破敗,隻能用這些木柴和黑炭來添火,比不上宮裏特供給貴人們用的紅蘿炭,還請世子您擔待一二。”
沒了旁人,梁永年對謝毓的稱呼又轉回了世子。
謝毓溫和一笑:“無礙,京城冬日比北地暖許多,我在王府也不常燒的。”
梁永年給謝毓親自斟滿一大杯的烈酒:“上次世子來,本將說沒有好茶招待,這次想著邊關的茶是比不上京城,但酒肯定比京城裏更辛辣有味,世子習武,應該是好這口的。來,快嚐嚐。”
謝毓端起酒盞,在手裏輕微晃了一下,後舉至胸前,與梁永年碰杯豪飲,一杯酒一口下肚,讚道:“好酒!”
“世子好酒量。”梁永年大喜,複又給謝毓滿上,兩人對飲,直呼過癮。
酒過三巡,梁永年見謝毓眼神有些輕飄,感覺時機成熟,便大著膽子說道:“此酒本將珍藏多年,本以為這樣會味道更香醇些,沒想到還是缺了點什麼.......”
“哦?”謝毓眼睛一轉,剛端起的酒盞複又放下,“想不到將軍對美酒的要求如此之多,下官以為,酒至如此境界已然足夠。”
梁永年哈哈一笑,炭火跳動著躁動的焰苗,仿佛積蓄著不可告人的力量。
他回身兩望,又仔細確認了周邊環境,屋裏無人,窗外無耳,但為保險起見,還是拿手指沾了清酒在淺色木質的桌子上寫下一字。
謝毓不明就裏,便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眼神剛接觸到那一字時,就險些驚出一身冷汗,剛剛飲酒得到的朦朧的暖意也頃刻消散。
鬼!
軍中有內鬼,且內鬼隱於部將之內,不然梁永年不會不能直說,又這般肯定地在桌上寫出。
桌上的酒漬逐漸揮發模糊,謝毓穩住心神,不動聲色地用隨身攜帶的錦帕抹掉,若無其事地接著剛才的話題問道:“將軍這壺美酒,不知道旁人可否有幸品鑒過一二?”
梁永年卸下心中一塊大石,搖了搖頭:“不曾。實話說,此酒是本將特意為世子留的,世子見多識廣,肯定能好生品鑒一二。”
謝毓了然,怪不得方才商討時,梁永年一直把戰敗錯因歸咎於冬衣,再不提旁事,讓謝毓都以為冬衣之事十萬火急,舉足輕重。
“將軍抬舉。”
謝毓的憂慮竄上心頭,他明白,內鬼如若不被及早揪出,等兩軍開戰,再好的計謀和戰略都似空中樓閣一般,被對方摸得一清二楚的時候就晚了。
.......
月涼如水,小酌散場,謝毓披上大氅離了駐邊大將軍府,他來時匆匆,沒有騎馬,沿著大道一路向前走,就是撫遠大將軍府。
深夜,流民們個個蜷縮在牆角,嘴唇凍得煞白,依然緊閉雙眼,沉沉地進入夢鄉。間或有嬰兒啼哭聲響起,旋即有婦人輕輕拍打,柔聲去哄。
他們都是遼東郡逃難到這兒來的,他們本來也有自己的房子和田地,過著自給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逸生活。
是戰亂,打破了他們的平靜,將他們驅趕到這裏。
謝毓指骨冰涼,細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濁氣,現下局勢動蕩,冬衣未至,內鬼未察,他看著災民即便心生不忍,也做不了太多具體的保障,隻能做到早日掃除戰亂,讓他們歸家。WwWx520xs.com
將軍府大門落了鎖,謝毓隻得從偏門進。夜深霜重,孤枕難眠,他便叫石頭回去休息,自己則在院中隨便走走。
明月散落滿地的清輝,空氣中飄散著泥土的潮濕和寒涼,他轉過花園一角,就見到了孤身獨坐長亭的鄭清婉。
秀發如瀑,未施粉黛,她靜依在長亭的樓柱上,身周似籠在薄薄的寒煙中,更顯容貌昳麗,素雅恬淡。
他停住,隻靜靜欣賞,不再往前。
“誰在哪裏?”鄭清婉覺有人注視,警惕地開口詢問。
“是我。”謝毓從暗處走出來。
“哦。”
猶如在湖中投擲了一顆小石,波紋隨著時間慢慢消散,最後趨於平靜,夜又歸於靜謐。
兩人麵上均不再言語,謝毓不作聲,就看著她,看著此刻清冷至極的她,想起從前她嬉笑怒罵,生動鮮活的日子,那個時候,他隻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她。
可那樣的日子,大約,是好久以前了吧,他都快忘了。
有雲遮住月亮,周遭都靜下來,鄭清婉驀地開口問道:“謝毓,你愛我嗎?”
毫無征兆地,就這麼問出口了,連鄭清婉自己都詫異。她為著這個答案睡不著出來走走,見著來人,不加思索就問了。
沉默。
風低低吹過廊亭,撩動兩人的衣袂,謝毓默了許久,久到鄭清婉都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麼了,他才慢慢地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