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沉默,猶豫著,終究還是留下了。
那一天正好是她體內毒素發作的日子,他事先命人準備了藥,可她對他何其防備,竟趁關窗之際將那碗藥偷偷倒掉,可她沒想到,那碗藥喝與不喝沒有差別。而他,明知她早已不信他,他仍然心如刀絞。
對她來說,他這樣一個看起來對她關懷備至的親人,卻多番算計她,是個很可怕的人吧?
他撐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悄無聲息來到她身後,看著她的動作,沒有阻止,也沒有說什麼。
當她關好窗子,一回頭看見他,她嚇得臉色蒼白,有一瞬間的手足無措。
她怕他!
他也知道這樣的他,就像是魔鬼,無法令她不害怕。可他心裏,何其悲哀?他想讓她別那麼害怕,便笑道:“朕嚇到皇妹了麼?瞧你,臉色都白了。”
抬起手,撫上她瘦弱的肩膀,纖細的骨感透出她日漸消瘦的訊息,她的臉頰微微凹下去,不似從前的圓潤。他心疼極了,好想捧著她的臉,安慰她,可手指才觸碰到她的肌膚,見她神色立變,眼底有著濃濃的排斥和戒備,他想起這不該是他的動作,手又落下來,在她肩頭停住。
她身軀僵硬,明明心有懼意,卻嘴硬道:“沒有。窗口風大,皇兄快回去躺著吧。”
他溫柔地笑,要她陪著他。
估摸著藥香與熏香合成的迷香起了作用,他將她放到床上,麵對她驚恐的眼神,他心疼的忍不住撫上她的臉龐。見她神色疑惑,他歎息著說:“那碗藥你就算喝了,也沒什麼。問題不在那碗藥,而是藥裏散發的香氣與香爐裏的熏香混合的作用……皇妹,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朕,朕知道,你不高興!也知道你害怕什麼,朕其實不想傷害你,你明白嗎?你不明白!你總是刻意的躲著朕,防備朕……朕,心裏很難過。今日是朕對不住你,往後,朕會補償你!”
至於如何補償,他也不知。給她他的國家麼?他倒是想過,就怕她不稀罕。她從來都不是喜愛權力的人。
她睜大眼睛,一雙美目之中全是震驚和恐懼,明明意識已經模糊,還要強撐著告訴他,她是他妹妹!
他心間一痛,多想告訴她,不是!可他不能說,所以他用手指按住她的唇,讓她別再說。他害怕聽。每次聽到,心都會抽著痛,像是要死去一般的痛。
他俯下身子,將臉埋在她頸窩,聞著久違的馨香,心口窒悶。
他好想抱抱她,想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
正在這時,泠兒闖了進來,他一怒之下,當著她的麵,親手殺死了泠兒。不光是因為泠兒撞破了他的秘密,也因為泠兒已經背叛了他,他不能容忍別人的欺騙和背叛,她是個例外。
她依然不懂,所以她恨他!
望著她直射過來的憎恨的眼神,他心尖發顫,從此以後,她不止怕他,而且還恨他。
他抬手捂住她的眼睛,試圖掩去她眼中心中迸發的濃烈恨意,卻徒勞無功。他趴下身子,在她耳邊溫柔說道:“皇妹,你累了,睡吧。”
睡吧,容兒。一切都會過去。等她失去意識,他用內力催她服下護心丹,然後,又抱了她許久,在常堅帶走她之前,他割破自己的手腕,喂了她一點血。
他終究還是自私的,這一次,他違背了母親,不知道以後是否還能拿到定期的續命之藥?他不甘心就這樣帶著她對他的恨離開人世,所以,他期望他的血能喚醒她的記憶,不論多少。他希望他離開人世之前,至少還能聽見她喚他一聲“齊哥哥”。
而這個願望,他後來也確實達成了,盡管那隻是恍惚中的脫口而出,但總歸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
臨天國的那一場政變,結局顯然令他母親失望了。而宗政無憂果真如他想的那般癡情,為她放棄江山,宗政無籌的雷霆手段讓他刮目相看。
回國之後,母親停了他六個月的藥,起先還能勉強忍受,到了最後一個月,七竅流血,如蟻噬心的折磨,日夜不停,真真是生不如死。多少次,他總以為他就要死了,可總還有一口氣在。他不知道他的母親有多恨他的父親,以至於可以對他殘忍到這等地步。他想恨他的母親,可此時此刻,他已然連怨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趴伏在寢宮內冰冷堅硬的地麵,時而翻滾,時而嘶叫,哪裏還有一個帝王的形容。
一個月的非人折磨,他的嗓音嘶啞得沒了聲音,一張臉抽搐著變了形,整個人瘦骨嶙峋,雙手十指指尖被磨破,鮮血淋漓,一如他被傷透的心。
當他母親終於露麵,他毫無力氣的癱在地上,死寂的雙目望著他母親那張美麗的容顏,聲如蟲蟻般低低呢喃:“如果……有來世,我寧可投胎做畜生……也不願再做你的兒子。你念了這麼多年的佛,可否慈悲一回……殺了我。”
那一刻,他本是一心求死,不想卻求來了續命之藥。
服過藥後,他被抬到床上,修養數月才略微恢複些許元氣。自那以後,他母親沒再來看過他,也沒再為難他,反倒一次給了他許多藥。
身體剛剛恢複了些,就得到消息,她被宗政無憂逐出南朝,傷心之餘她自刺一劍,負傷離開。他知道這一切又是他母親的“傑作”。
他當即吩咐小旬子命人四處打探,得知她落腳之處立刻準備車馬,快馬加鞭,不休不眠的趕了過去。他如此心焦,卻哪裏知道,這其實是她的一出計謀。她為了宗政無憂,不惜毀己聲譽,自傷身體,她愛那個男人,已經愛到了這般境地!
再次見她,她滿頭白發如三千銀針芒刺,刺得他恨不能自己的眼睛瞎掉。若是看不見,是不是就不用這麼難過?
麵對她,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她麵前,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沒有道歉,因為任何道歉都不能彌補她所受過的傷害。她變得更加冷漠,更加憤恨,似是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才能泄她心頭怨憤。
他默默的承受著她的恨,她的怒,他有時候會想,她為什麼不像刺宗政無籌那樣,也刺他一劍?那樣,她心裏的恨,會不會減少一點呢?
即使是恨著相對,他們也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那一晚,不隻宗政無籌到了,寧千易也到了。這個大陸最有影響力的四個皇帝,都對她一往情深,而她,確實值得天下間最好的男子傾心相待。隻是,他是他們之中,最沒有希望的那一個。
原本塵風國的選馬大會他不準備參加,但如今,既然有她在,他自然得去。到了塵風國,她被太醫診出懷有身孕,但卻不知能否保得住。她很害怕失去那個孩子,目光絕望而悲傷,他隻能遠遠看著,無能為力。直到蕭可的出現,她眉頭漸展,心頭略寬。
他那時候想,如果她也能像他母親那樣自私,那該多好。可她不會,就算他告訴她這一切,她定然寧可自己死,寧可親手殺死腹中的孩子,也不會給孩子一個未出生就注定殘缺的命運。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是對的。
在她的身邊,從來不乏他的眼線。
多年的聚散分離,他病病怏怏也活到了二十三歲,至多也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得知她和宗政無憂因為孩子吵架,她離開軍營回到南朝皇宮,而母親的計劃再次啟動,想秘密抓住她帶去京城,在宗政無憂攻破京城防守之後,作為控製勝利一方的籌碼,而牽涉到他的容兒的性命,他又豈能坐視不理?
索性趁母親不在,帶了三十萬大軍壓境,逼她去烏城,在他大軍出發之前,他下了死令,所有將士可以殺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但絕不能傷她性命,若有違者,誅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