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劃了一下位置:“我從這邊過去,等下你先鬆右手,我說好了再鬆左手,窗框我會卸,水龍頭也隻是歪了才會漏水,我能處理的。”
女人被水呲的半邊身子都濕了,一聽這話,猛的鬆了口氣。
“太好了。”
她的聲音帶著點懊惱的哭意:“本來隻是一點點鬆動,我想處理了就好,誰知道越弄越壞,走都走不開了,掉下來的架子還砸壞了龍頭……”
“我本來應該守在客廳裏的。”
這件事海音寺千秋記得。
她前天就說過,兒子會在固定的時刻打電話來。
高挑的女孩看著眼前這亂七八糟的一切,挽起袖子後,無奈的歎了口氣。
“所以你去客廳裏等就好了。”
海音寺小姐推著她的肩膀出門去:“剩下的交給我,你也放心。”
她頓了頓,玩笑似的捂了下耳朵:“我是絕對不會偷聽的。”
女人頓時撲哧笑了。
但海音寺千秋說這話時是真心的。
她平常雖然會套路人,會在語言交鋒時探查她的弱點,甚至這個時候表現的任勞任怨都是為了刷好感度——
但隻有這一通電話的時間,海音寺小姐想,這段時間,應該讓它完完全全的屬於女人自己。
於是她關門之後還打開了換氣扇。
機器運作的嗡嗡聲不大,但再加上呲水的龍頭和窗外的雜音,確實成功幹擾到了她白天時相對沉寂的五感。
海音寺千秋捏住窗框,咣當一響,試圖把死不瞑目的架子直接扯下來。
結果失敗。
她嘖了一聲,心想也不意外。
這座屋子裏的東西——她是指牆壁、窗戶、門一類——反正這種防衛部件,好像都比正常的更堅固些。
門外,走廊再轉角,才是客廳。
電話在客廳一角。
斷斷續續的吱呀聲並不大,但聽起來像是鐵器摩擦著玻璃,音頻高,刺耳的不行。
“咦……”
女人一連聽見兩下三,不由的捂著聲筒,小聲衝走廊盡頭喊:“千秋?”
千秋啥都沒聽見。
於是沒回答。
反而是電話那邊的小男孩,疑惑的問了句:“母親?”
“啊,沒事!”
女人趕忙重新把電話貼回耳朵上,“應該隻是廁所裏的什麼東西掉了,憲紀不是正在說訓練的事嗎?媽媽有在聽哦,你表現的怎麼樣?”
電話的另一邊,時年六歲半的加茂憲紀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憲紀?”
“媽媽,”半晌後,電話裏才傳來男孩的聲音,“您的身邊,難道有其他人嗎?”
女人一愣。
她幾乎立刻就懂了孩子在問什麼——
“我沒有!”
女人立即否認。
就算分開了,她依舊是加茂家的側室夫人。
她再生出的孩子,雖然沒有加茂家的血統,卻會是未來家主、也就是加茂憲紀同血緣的弟妹。
所以一開始被放逐到東京時,家老們就很嚴肅的聲明過:她不能再有孩子。
哪怕是戀愛結婚,接手別人的孩子也不行,因為在法理上,那些孩子依舊是加茂憲紀的弟妹。
但女人知道,她的憲紀問這句話,不是站在加茂立場上的質問。
這個孩子隻是在害怕。
害怕他不再是自己的唯一,害怕自己“做錯事”被族老追究,害怕因此招來懲罰,會徹底失去自己等等。
於是在尖聲否定後,她幾乎是手忙腳亂的解釋說:“我真的沒有!”
“屋子裏的是千秋小姐,窗框出了點問題她才會幫忙的……”
為了挽回誤會,情緒匆忙之下,她幾乎是拚了命在誇耀千秋小姐:
包括但不限於【萬能】啊,【什麼都會】啊,【溫柔又漂亮】啊什麼的。
並且鄭重的強調了三遍:“那是位女性。”
“她現在正在修理水龍頭,要不然我等下讓你和她通個話,聽過聲音你就可以確定了吧?”
結果她兒子的關注點是:“您平常用水難道經常有問題嗎?”
“唉?”
女人愣了一下,然後立刻意識到可小孩子話裏潛藏的的擔心。
怎麼說呢。
其實她的物質條件一直挺好的,但加茂家聲稱這是“放逐”——
於是在小孩子的腦補裏,就好像她是來坐牢的,隻能過很苦的日子一樣。
為了不讓孩子擔心,她強行壓下了激動的情緒,努力解釋就:“水一直都有的,龍頭隻是壞了,現在也沒事了,千秋說她會處理的。”
“對了,我們昨天還在商場裏買了盆栽的培養包,據說隻要噴水,就可以自己種出調料來……”
她碎碎念著一些瑣事,試圖向孩子表明自己熱愛生活,擁有朋友,一切都很好。
加茂憲紀雖然隻有六歲,但封建家族填鴨式的培養生活,已經讓他把該懂的都懂了。
小男孩沉著臉捕捉了一下關鍵詞:
【住一起】
【幫忙的女性】
【照顧了媽媽】
【什麼都會,脾氣也很好的樣子】
他握著電話的手緊了緊,抿住的嘴唇有些發白。
女性……其實也可以。
站在加茂的立場上,母親不試圖留下牽絆他的其他後代,選個女人陪伴反而更好。
而站在他的立場。
小男孩想:母親已經為我付出很多了,不能再因為自己,比她又一次束縛住自己。
“女性就女性吧。”
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加茂家的繼承人,時年六歲的加茂憲紀君,鄭重的說:“如果這樣能讓您開心的話,我不會阻攔您和她交往的。”
男孩甚至因此歎了口長氣,半晌,才下定決心道:“哪怕不能因此稱呼她為父親,我也會尊稱她為阿姨的。”
說完就想掛電話。
“你等等!”
說時遲那時快,女人雖然還在懵逼,但本能的抓住了誤會暴走的韁繩。
她幾乎是尖叫著表示:“千秋小姐是有丈夫的!”
加茂憲紀:“!”
加茂憲紀:“母親……”
女人頭痛的像是要抓狂:“這個一言難盡的語氣是怎麼回事啊,千秋小姐是新搬來的鄰居,她真的有丈夫了!”
她為了讓兒子放心,她沒等小孩問,就詳詳細細的開始碎碎念,幾乎把海音寺千秋編過的瞎話,都給他兒子傳達了一遍。
“是大家族的繼承人,長得很帥的。”
“性格風趣,能力超強!”
為表真實性,她連缺點都說了,“據說是有點傲慢,不太會讀空氣的樣子,愛吃甜食,還會在千秋麵前犯傻。”
“目前他正為了兩個人的未來努力反抗家裏,和千秋是真心相愛!”
“他們連孩子都有了!”
加茂憲紀怔愣著聽了一長串的關鍵詞。
怎麼說呢……
他從小被灌輸了要努力為家族爭光,灌輸了自己的出身是有瑕疵的,必須用加倍的努力和功績來洗刷。
再加上繼承了祖傳的術式,所以經常被族中的長輩提起,拿來和禦三家的其他同輩——這裏指是當繼承人的同一輩——比來比去。
無奈他年紀比禦三家的另外兩位平均小了十歲,幾乎是天天聽著族老們說人家倆怎麼怎麼了,幾歲能做到什麼程度這樣的話,被鞭策著往前走的。
類似的話,他午前在道場時才聽過一遍新鮮的。
當下一聽這形容,腦子裏條件反射的就冒出了對應的影子,好奇道:“聽著很像五條君呢。”
世界狹窄的小孩還挺感概:“普通人的世界,也能把孩子養成這種性格嗎?”
“唉?”
不明所以的女人愣了下,“五條……啊,悟君?”
“說的五條家那位六眼的神子嗎?”
這位她還真見過。
雖然具體情況不夠了解,但印象卻足夠深刻。
彼時,五條家的神子還是兒童,雖然小小的一個,但看到他,就像看到高天落雪。
像是連空氣,都會隨著他無關緊要掃過來的一眼而寂靜下來。
女人生活在禦三家封閉的環境裏,接觸的常識,基本都是大家的共識。
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有關於五條家的神子,即:
【隻要五條悟長大了,他就是不可戰勝的】
那種不自覺的退讓、規避、忌憚,從加茂家的族老,族人,一路也蔓延到了她身上。
所以,在女人潛移默化的認知中,試圖追逐五條的背影,是不正常的。
當媽的在這種事情上偏偏還很敏感:“族老們對你很嚴格嗎?還是有人天天提起五條,拿他給繼承了赤血操術的你施加了壓力?”
——現在加茂憲紀聽個人就感覺像五條悟,以後看電視看到個脾氣壞的角色,會不會還感覺人家像禪院直哉?
這不是魔怔了嗎!
女人幾乎立刻開始鼓勵孩子,“媽媽的憲紀是最棒的!”
她的語氣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們的話你不要全聽,放平心態,不要為難自己知道嗎?”
才說兩句,千秋丟在沙發上的羽織裏,就傳來了手機震動的聲音。
嗡嗡嗡震個不停。
為了保密,她既不好幫忙接聽,又不好把千秋叫出來,隻能等到自動掛斷。
但掛斷之後又立刻重響,一連響了三次。
第三次時她拿起來掛斷,點開號碼想給這人發個稍等的郵件,之後再分別跟千秋解釋。
結果對方幹脆不打了。
叮咚~
反而是郵件的提示音響起。
預讀的備注是【竹吟·老板娘】。
抄送題目一句話:【那個煩人的家夥又來找你了】。
時間卡的不巧,她又手忙腳亂,發送確認沒點完呢,瞬間變成了讀取確認。
手機開始加載附件圖片。
原圖大概很高清,翻蓋機卡殼了一樣,按鍵都不給反應。
女人一邊找關機鍵,一邊繼續對肩膀上夾著的聽筒說:“你要放平心態,隻專注自己,哪怕再多人在你耳邊念叨,也不能把自己壓迫到看誰都像五條悟的——”
“程度”倆字還沒出口,附件圖片加載完畢了。
她記憶裏高天落雪的神子,變成了高大俊美的少年,白發藍眼,正坐在一張楓木的長桌台前。
他甚至很主動的推起了墨鏡,對著鏡頭的方向比了個耶!
憲紀媽媽:……
憲紀媽媽手上一鬆,語氣飄忽:“五條悟?”
“什麼?”
加茂憲紀沒聽清,但依舊鄭重保證:“我會調整心態,絕不再看誰都……”
“這不是‘都’的問題啊!”
女性的聲音尖利的打斷了他。
加茂憲紀頓時擔憂了。
他的母親卻仿佛突然腦子短了路,半晌後,才結結巴巴的道著歉,說:“對不起憲紀,剛才嚇到你了嗎?”
“沒有。”
男孩隔著電話搖了搖頭:“我永遠不會因您而產生害怕的情緒。”
女人聽到這話,原本該和泡了溫水一樣舒緩,但剛才入眼的東西衝擊力太大,腦子裏暫時成了一片空白。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和兒子說了再見,也不記得確切是什麼時候掛掉了電話。
反正最後聽筒都放回去了,千秋的手機還被她死死的捏在掌心裏。
時間靜靜的過去了五分鍾。
她不信邪,拿起來看:
嗯,是五條悟。
時間靜靜的又過去了三分鍾。
她還不信邪,於是點了關閉,再重新打開。
再看:
x的還是五條悟!
乍一看看抄送題目,寫著:
【那個煩人的家夥又來找你了】
等放大後仔細看詳細信息,又寫著:
【你準備什麼時候跟他走一趟算了,不露麵他就一直來店裏,好煩啊emoji】
此時此刻,所有的思緒都被這些字符打斷,女人的腦海裏次第閃過海音寺小姐這幾天來說過的話。
閃過那些密密麻麻、但即視感強烈的形容詞;
也閃過那些雙方似乎正在吵架,所以她在鬧失蹤的說明句。
老半天後,女人終於長長的舒了口氣,脫力的坐回沙發上,又半晌,才喃喃自語道:“什麼啊……”
她的語氣飄忽異常:“海音寺小姐的丈夫——”
“——居然是那個五條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