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猶未死(十)(1 / 2)

明月稍缺,好似黑夜虧欠了它什麼。而那些世道虧欠給席泠的,他已擱置不提了,隻把兩隻沉甸甸的釀螃蟹帶回家,放在灶上,透過西廂的窗縫,瞧見簫娘喜滋滋敲殼吃了。

他便提筆蘸墨,在飛鳥朝去暮回間,兢兢業業地做他的訓導。

門館閑庭的儒門內,不乏那求學若渴之輩。不過兩日,席泠二甲第一名進士出身的身份走漏出去,就有那好學的生員纏住他討教文章:

“先生,《禮記·緇衣》篇,子曰:‘小人溺於水,君子溺於口,大人溺於民,皆在其所褻也。夫水近於人而溺人,徳易狎而難親也,易以溺人;口費而煩,易出難悔,易以溺人;夫民閉於人,而有鄙心,可敬不可慢,易以溺人。故君子不可以不慎也。’學生實在覺得玄之又玄,這近與不近,到底該如何行止呢?”

紅杏飛花,菖蒲深種,儒學後場院內生員們或蹴鞠玩耍,或席地行令,席泠剪手瞧著,刺目的陽光虛闔了他的眼,“子曰‘可敬不可慢’,不是說明白了麼?”

“何為敬,何為慢呢?學生不甚明白,近了,恐招非議,遠了,又不知民。官民幹係曆來就是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席泠睞目,拍拍他的肩,“不必拘泥於此,為官,勤政愛民,民得利,自然就沒功夫計較官了。”

那秀才家境稍貧,對事實頗有些牢騷,“那當今世道又當如何論呢?天下百姓安居,繁榮昌盛,可官場渾水一潭,民卻不察。”

“不察,是禍還未及自身。你讀史書,凡是王朝,總有艱行之初,鼎盛之時,亦有頹唐之末。繁榮興盛,能麻痹人,忘了盛極而衰的道理。民不讀書,不懂這個道理,君既讀書,就該有遠憂之心,不要沉溺片刻繁榮之境。”

“學生還有不明,凡是官場之人,皆為讀書出身,怎的他們就能耽溺聲色,忘記遠憂?”

席泠稍稍垂眼,沉吟半晌,方笑,“人有共通,又有異分。他們每一個都是人呐,有七情六欲,貪嗔癡念,各有經曆,各有缺陷,訓的目的就在於約束這些私欲。若人人都是先聖,又何必‘聖學’?”

秀才深深作揖去了,廊下撞見白豐年,隻稍稍拱手。

這班學子知其不過舉人出身,不大敬服他,撞見也僅僅以禮相待,甚少有人討教奉承。倒是待席泠十分敬重。

那白豐年地主出身,最愛受人吹捧,如今遇冷,嫉鬱不瞞,益發苛待席泠。這廂搖袖朝他招一招,招回內堂,丟了個絹軸與他,“你寫一篇十五祭祀的祭文,寫完叫常訓導遞呈夫子廟。”

席泠在案前朝常訓導望一眼,搦回眼來拱手,“按製,祭文當教諭親筆題作,卑職不過訓導,隻恐妄舉褻瀆聖人。”

“叫你寫就寫,哪這些推諉之言?”白豐年欹在椅上,砸了兩口茶,拇指把兩撇掛水的胡子左右刮刮。

抬眼見席泠還立在跟前,登時氣湧,“怎的,我一個教諭還使喚不動你個訓導?十五前寫了給常訓導。若有不服,你索性不要幹了,還回你的私塾教書。你不是教書教得好嚜,秀才都愛向你請教,正好全了你的為師之心不是?”

話音甫落,席泠的目光便寒如冷箭,唬得白豐年一顆心抖了抖,不自在地別開眼,“你不想寫,那就去將後場院裏的草拔了,生員蹴鞠,這一上午,都摔了幾個了?”

席泠望他半日,麵色倏軟下來,目光卻細成了針,撿起案上的絹軸,“教諭放心,卑職明日就交與常訓導。”

暑熱荷風,卷起席泠挹動的衣袂,白豐年把眼虛成兩條縫,遙遙望他遠去,洋洋地笑,正是君子失意時,小人得誌日。

午晌歸家,常訓導與席泠同行,二人皆無車馬,緩步遊街。鬧市裏,常訓導的聲音顯有幾分落魄無奈,“碎雲,世道就是如此,白豐年有些財氣,得陳通判青睞,能忍則忍罷。”

二人欲要分道,席泠止步,朝他作揖,“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1。晚生明白,多謝常訓導良言。”

常訓導三十出頭,陋衣裹風骨,往他肩頭一拍,“我覺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龍雲雨。時與命猶須天付2。”

“席泠謹記君言。”

街市分別,席泠穿巷而過,走到秦淮河,涉橋而過,暑天如焚,流金鑠石。

兩岸行院麗人臨水而坐,鶯聲燕語,搖風拋眼。誰拋了個眼風向席泠,瞧他衣著樸素,卻有冷月之風,器宇不凡,正估算其身份家世,誰知一錯眼,瓊影飄搖去。

推開院門,恰逢簫娘濃睡起,院內坐著慵不語,呆望滿樹豔杏,滿眼遊絲兼落絮,似有殘夢無處尋。驀地叫他想起蘇子瞻《賀新郎》裏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