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金淮城裏忙忙碌碌,一年到頭也沒休息幾天的小攤小販們。
又看見平日裏來飛雪客棧的那些三教九流,江湖遊客們,他們的三餐,也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哪能如自己這般,頓頓大魚大肉,點上十幾二十道菜,胡吃海喝一通?
所以從那以後,紅韶便打定主意,以後不僅要學會一門做飯的手藝,而且哪怕出門在外,與師兄一起吃酒樓時,也務必要勤儉節約。這件事無關乎於師兄有錢沒有錢,隻是少女覺得不應該像從前一樣,而已。
反而李子衿看見小師妹隻點了這麼幾個菜,還有些不適應地問道:“就這?”
這也不像師妹的食量啊。
那位跑堂夥計告辭一聲,取回二人身前的菜譜,下樓去了。
沒過多久,約莫一刻鍾的功夫,跑堂夥計便端著紅韶點好的幾道菜,給拿上了桌。
李子衿的視線快速掠過那幾道菜,果然沒見到劍南燒春,眼神中閃過一抹失望,不過很快就從少年清澈的眼眸裏溜走。
他沒有為難那位先前“誇下海口”的跑堂夥計。
眾生皆苦,人人不易。
少年隻是一笑而過,向夥計道了聲謝,隨後便遞給小師妹筷子,自己也夾起一雙,開始吃菜。
而那位跑堂夥計也遞給這位客人一個歉意的眼神,悻悻然退下去了。
無酒過三巡,菜卻已過五味。
兩人用完午飯後,結賬走出韶華酒館。
“師兄,這家酒樓味道不錯。”少女難得主動誇獎一座酒樓的菜肴。
李子衿點頭,口味的確無可挑剔。
就在兩人即將離開之時,身後的韶華酒館之中,傳來一位女子的聲音。
“兩位客人,煩請留步。”
李子衿回過頭去,看見一位溫婉女子,端麗冠絕,瑰姿豔逸,正笑容淺淡地望向自己。
溫婉女子眉間一點朱砂痣,明眸皓齒,絳唇映日。
她手中提著一壺酒,在李子衿轉過身後,朝李子衿施了個萬福。
女子身形起伏,體態玲瓏,盡顯婀娜。
隨後少年的眼神由驚愕,轉變為欣喜若狂,再迅速歸於難以言喻的喜悅,最後逐漸平複下來,語氣有些不敢相信道:“這是······劍南燒春?!”
他已然聞到了酒壺中那熟悉的香味。
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
因為已經很久沒有聞到它的味道了啊。
由不得少年不如此激動,自從離開不夜山之後,李子衿便再也沒有見到過劍南燒春了。
那位瑰姿豔逸的女子點頭微笑,旋即又抬起手,將手平舉到與自己視線剛好相接的高度。
她微微歪過頭,臉上帶著風情萬種的姿態,如出水芙蓉,展顏一笑,“方才阿牛跟我說,有位客人想要一壺劍南燒春,我還以為聽錯了呢。畢竟在這鴻鵠州,從沒有過客人提過想喝這種酒。不過······看來我沒有聽錯。”
想必阿牛,便是那位跑堂夥計。
“原來是他啊,我隨口說說,沒想到他還真能找來劍南燒春。那便請姑娘替我謝謝那位阿牛兄弟了。”李子衿的視線全然停留在她手中的酒壺上麵,目不斜視,絲毫不看女子一眼。
那溫婉女子打趣道:“這酒可是我替公子找來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在她眼中有些木訥的李子衿這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赫顏道:“也多謝姑娘。”
她這才滿意笑了笑,一雙眼眸眯成縫,似那天上月牙兒。
李子衿剛從女子手中接過那壺劍南燒春,立刻往包袱中翻銀子,問道:“對了,這劍南燒春多少銀子?”
女子剛想說白送,又覺得若是真白送了,反倒不美,顯得她好像有所圖一般,便改口道:“十兩銀子。”
是個相當便宜的價格了。
天高地遠,鴻鵠州想要買到這種酒釀,可不容易。
而且······家鄉的味道,萬金不貴。
他誤以為這位溫婉女子也如那夥計阿牛一般,是個替韶華酒館做事的下人,便摸出二十兩銀子,遞給那位女子,說道:“這是二十兩,除卻買酒錢,也算是麻煩姑娘和阿牛費心替我找酒的費用,姑娘可千萬莫要推辭啊,不然我這心裏,過意不去。”
“那小女子,便不客氣了。”她眨了眨眼睛,笑納那二十兩銀子,也不解釋什麼,仿佛裝起財迷來,也像模像樣。
最後三人互相告辭一聲。
她目送那青衫少年劍客和白衣少女遠去。
女子轉身走回韶華酒館時,隨手將二十兩銀子扔給那名叫阿牛的夥計。
阿牛感激涕零道:“多謝掌櫃。阿牛一定為酒館盡心盡力,招待好每個客人!”
她笑道:“是那位買酒的公子賞給你的,要謝就謝他吧。”
名為阿牛的夥計不明所以道:“可那位公子已經走了啊?”
女子搖搖頭,不再多說什麼,離開大堂,去往後院,隨手往池塘裏,扔了點魚餌。
“還會回來的。”
她笑容淺淡。
————
提著一壺劍南燒春的青衫少年劍客,笑得像一個孩子。
往日蹦蹦跳跳的錦鯉少女,文靜了許多,反倒是那個一向少年老成的少年,腳步輕快,有些非比尋常的歡脫。
“師兄思鄉了?”這是紅韶第一次一針見血地看見師兄的情緒。
倒不是說少女已經深諳人情世故,可以從他人的神情舉動裏分析出什麼了。
隻是李子衿從不在小師妹麵前掩飾什麼,一言一行,都無須對她遮遮掩掩。
想什麼說什麼,說什麼做什麼。
這就是在紅韶眼裏的大師兄。
所以,他的心思,很好猜的。至少對她來說是如此。
紅韶知道劍南燒春是師兄家鄉的酒釀,也知道她和師兄共同的師父也是在家鄉附近收師兄為徒的。
還知道師兄的朋友,他掛念的人,都在遠方的家鄉。
所以啊,時隔多日未曾飲上一壺劍南燒春的師兄,手裏提著的,不是一壺酒。
而是一份思念。
李子衿破天荒地,第一次沒有在回想起倉庚州的一切時感到難過,失落。
反而覺得一切都充滿了希望,他應該喜悅,應該樂觀。
也或許是在金淮城,年夜飯那一晚,眾人相互之間的吐露心聲,讓李子衿明白了有些事,也許說出來會更好。
如果身邊,正好有這麼一個可以安靜讓人傾訴的對象的話。
人生路漫漫,漫漫何其多?
有些心聲,不吐不快。
少年揭開那壺酒,仰頭豪飲,將半壺劍南燒春飲入喉,而後高舉那壺酒,將其舉過腦袋,借著酒勁,李子衿大大方方承認道:“對,沒錯。師兄想家了。而且不止於此。師兄還有很多想做的事。”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
師兄說:
我會鼓起勇氣,對她表達心意。不管她聽過之後,會作何想,我隻要將這些話說出口,哪怕隻換來一個她一個冷笑,哪怕之後連朋友也做不成了,可我還是想說,哪怕被拒絕了,說了也沒有遺憾了。
我會找到師父,告訴他我擅作主張,替他老人家收了個便宜徒弟,而且無論他認不認你這個徒弟,我都會認你這個小師妹。
而且這樣的小師妹,師父怎麼可能舍得不認?
終有一天,我們會踏過那條橫跨鴻鵠州的白龍江。
俯瞰百龍飛升的浩瀚東海。
經過漫山遍野翠竹青蔥的無定山,回到從前的太平郡,如今的永安城。
我會直麵那些幾乎要壓垮我的恐懼,我會劍尖向前,一直向前,直到磨滅那份籠罩在夜幕之下的衝天火光。
我看過火光被劍光斬滅的樣子,所以我不再畏懼。
那一刻,少女窺見他的眼中,熠熠生輝。
如見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