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1(3 / 3)

話不多,神色凜然,舉止端嚴,絕不似尋常農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氣,姓應的則

氣度高雅,似是位飽讀詩書的士人。張朝唐試探了幾句,姓應的唯唯否否,並不接口。飯

罷,姓應的問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張朝唐原原本本說了。他口才便給,描述途中所見慘況,

以及公差欺壓百姓、誣良為盜的種種可惡情狀,說來有聲有色。那姓倪的氣得猛力在桌上一

拍,須眉俱張,開口欲罵。姓應的使個眼色,他就不言語了。張朝唐又說到楊鵬舉如何出手

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維了一陣。楊鵬舉十分得意,說道:“這算得甚麼,想當年在江西我獨

力殺死鄱陽三凶,那才教露臉呢。”當下便縱談當時情勢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敗

中取勝,說得口沫橫飛。他越說越得意,將十多年來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醬,

說得自己英雄蓋世,當世無敵,又說道上強人怎樣見了他從來不敢招惹。正說得高興,那小

牧童忽然嗤的一聲笑。楊鵬舉橫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談論江湖上的事跡。張朝唐

對這些事聞所未聞,聽得很有興味,張康更是小孩脾氣,連連驚歎詢問。

楊鵬舉後來說到了武技,舉手抬足,一麵講一麵比劃。幾個農夫卻似乎聽得意興索然,

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嗬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小牧童過去關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

出一塊大石,放在門後。楊鵬舉一見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好大力

氣,這塊石頭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居然毫不費力的提來提去。”姓應的見他麵色有異,說

道:“山裏老虎多,有時半夜裏撞進門來,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說聲未畢,忽然一陣

狂風吹來,樹枝呼呼作響,門窗俱動,隨即聽到虎嘯連聲,甚是猛惡,接著門外牛馬驚嘶起

來。姓應的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姓倪的站起身來,從門背後取出一柄鋼叉,嗆啷

啷一抖,說道:“今兒不能讓它逃走了。承誌,你也去。”小牧童喜形於色,大聲答應,奔

進右邊屋裏,隨即出來,手上多了個皮囊和一支短鐵槍。姓朱的提開大石,一陣狂風砰的一

聲把門吹開,風夾落葉,直卷進來,蠟燭頓時熄滅。張康驚叫聲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後縱

出門去。

楊鵬舉提起單刀,說道:“我也去!”剛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掙,

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鋼爪,將他牢牢扣住,絲毫動彈不得。黑暗中聽得那姓朱的說

道:“別出去,大蟲很厲害。”楊鵬帶又是往外一奪。那姓朱的沒給他拉動,也沒更向裏

拉,隻是抓著不放。楊鵬舉無可奈何,隻得坐了下未,姓朱的也就鬆開了手。隻聽得門外那

姓倪的吆喝聲、虎嘯聲、鋼叉上鐵環的嗆啷聲、疾風聲、樹枝墮地聲,響成一片,偶然還夾

著小牧童清脆的呼叫聲,兩人一虎,顯是在門外惡鬥。過了一會,聲音漸遠,似乎那虎受創

逃走,兩人追了下去。姓羅的拿出火石火絨點燃了蠟燭,隻見屋中滿地都是樹葉。張康早嚇

得臉無人色,張朝唐和楊鵬舉也是驚異不定。眾人在寂靜中不作一聲,過了半晌,遠處腳步

聲響,轉瞬間小牧童衝進屋來後,笑逐顏開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張朝唐見他

短槍頭上鮮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

正思念間,隻見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進來,左手持鋼叉,右手提著黃黑相間的一隻大老

虎。他將老虎往地下一擲,張朝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裏一縮,瞧那老虎一動也不動,

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臉色鄭重,向小牧童道:“承誌,剛才你打錯了,知道嗎?”小牧

童低下了頭道:“嗯,我不該正麵對著大蟲放鏢。”姓倪的這才和顏悅色的道:“正麵放

鏢,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鋼鏢脫手之後,須得立時往橫裏跳開。剛才你一鏢打壞它一隻眼

睛,卻站看不動。大蟲負痛之後,撲過來的勢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這條小命還在

嗎?”小牧童不敢作聲。姓倪的又讚他幾句:“你這幾支鏢準頭是很不錯的了,隻是力道欠

著一點,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將來年紀大了,腕力自會加添。”提起那隻大老虎,指著老虎

糞門上的一支鏢,說道:“這一鏢要是勁道足,打進它肚裏,已夠要了這畜牲的命啦。”小

牧童道:“明兒我要用心練。”姓倪的點點頭,把老虎拖進後堂。

楊鵬舉見這兩人這般輕而易舉的殺了這一頭大老虎,心下惴惴,看來這批人路道著實不

對,多半是喬裝的大盜,自己和張氏主仆胡裏胡塗的自投盜窟,這番可當真糟了。張朝唐卻

不以為意,極力稱讚小牧童的英勇,撫著他的手問道:“小兄弟姓甚麼?你名叫承誌,是不

是?”那牧童笑而不答。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同處一室,張康著枕之後立即酣

睡。張朝唐想起此行風波萬裏,徒然擔驚受怕,不知此去廣州,是否尚有凶險,又想浡泥國

老虎也是不少,卻無如此厲害的殺虎英雄,中土人物,畢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

睡。過了一會,忽聽得書聲朗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張朝唐側耳細聽,書聲中說的似是兵

陣戰鬥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隻見桌上燭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讀書。

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見他出來,隻向他點了點頭,又低下頭來,指著書本講解。

張朝唐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來一麵上寫著《紀效新林》四字,

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將軍所著的兵法。戚繼光之名,張朝唐在浡泥國也有所聞,知道是擊破倭

寇的名將,後來鎮守薊州,強敵不敢犯邊,用兵如神,威震四海。張朝唐向姓應的道:“各

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可能見告麼?”姓應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

姓,種田打獵,讀書識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隻有官家子弟才可

以讀書嗎?”張朝唐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蠻邦之人可

比。”心下甚是佩服,說了聲“打擾”,又回房睡去了。

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兒,忽覺有人相推,驚醒坐起,隻聽楊鵬舉低聲道:“這裏果然是

盜窟,咱們快走吧!”張朝唐大吃一驚,低問:“怎麼樣?”

楊鵬舉點燃燭火,走到一隻木箱邊,掀起箱蓋道:“你看。”張朝唐一看,隻見滿箱盡

是金銀珠寶,一驚之下,做聲不得。楊鵬舉把燭台交他拿著,搬開木箱,下麵又有一隻木

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銅鎖。張朝唐道:“別看旁人*,隻怕惹出禍來。”楊鵬舉道:“這

裏氣息古怪。”張朝唐忙問:“甚麼氣息?”楊鵬舉道:“血腥氣。”張朝唐便不敢言語

了。楊鵬舉扭斷了鎖,靜聽房外沒有動靜,輕輕揭開箱蓋,把燭台往箱內一照,兩人登時嚇

得目瞪口呆。

但見箱中赫然是兩顆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都已變成黑色,另一顆卻是新斬下

的。兩顆級都用石灰、藥料製過,是以須眉俱全,那顆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爛。楊鵬舉饒是

久曆江湖,這時也嚇得手腳軟,張朝唐哪裏還說得出話來。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

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張康,摸到廳上。三人躡足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心

中暗暗叫苦,竭盡全力,也搬它不動,剛隻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朱的拿著燭台走

了出來。

楊鵬舉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隻有硬起頭皮一拚。哪知姓朱的並不理會,

說道:“要走了嗎?”伸手把大石提在一邊,打開了大門。

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幾句,低頭出門,上馬向東疾馳。奔了十幾裏地,

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後麵馬蹄聲響,有人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

哪裏敢停,縱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麵,手一舉,楊鵬舉坐騎受

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招,忽地高躍,伸

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楊鵬舉單刀“橫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一拳乃

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楊鵬舉手腕,喝聲:“下來!”將他拖下馬

來,順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擲在地下。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的農夫。那人冷

冷的道:“回去!”回過身來,騎上馬當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後跟來。楊鵬舉知道

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隻得乖乖的上了馬,三人跟著他回去。一進門,隻見廳上燭火

明亮,那小牧童和其餘三人坐著相候,神色肅然,一語不。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說道:“楊大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要殺就

殺,不必多說。”姓朱的道:“應大哥,你說怎麼辦?”姓應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張

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楊的宰了。”姓應的道:“這姓楊的幹保鏢生涯,做有錢人走狗,能是

甚麼好人?但他今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件好事,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

了。”

姓羅的站起身來,楊鵬舉慘然變色。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見了各人神情,

想來定要傷害楊鵬舉,正想開口求情,那小牧童道:“應叔叔,我瞧他怪可憐的,就饒了他

吧!”姓應的與眾人對望了一眼,頓了一頓,對楊鵬舉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

能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泄漏一言半語?”楊鵬舉大喜,忙道:“今晚之事,

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然被我見到了,自怪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

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將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應的道:“好,我們信

得過你是一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

“就這樣走麼?”楊鵬舉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慘然一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