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思忖:這麼說也許不合適——自己無論如何也成不了偉人。他往中田那邊望了一眼。中田一邊目不轉睛看家具圖集,一邊做著鑿鑿子或推刨子動作,大約一見到家具身體就習慣性地動了起來。
那個人倒有可能成為偉人,星野想,普通人橫豎做不到那個程度。
十二點過後來了另外兩個閱覽者(兩個中年女士)。於是兩人去外麵歇息。星野準備了麵包當午飯,中田一如平日帆布包裏帶著裝有熱茶的小保溫瓶。星野問借閱台裏的大島哪裏吃東西不礙事。
“問得有理,”大島說,“那邊有簷廊,不妨一邊欣賞庭園一邊慢慢用餐。如果願意,餐後請來喝咖啡,這裏備有咖啡,不必客氣。”
“多謝。”星野說,“好一個家庭式圖書館。”
大島微笑著把前發撩去後麵:“是啊,同普通圖書館相比,我想是有所不同,或許真可以稱為家庭式的。我們的目的是提供能夠靜心看書的溫馨的空間。”
此人感覺極好,星野想,聰明、整潔、富有教養,且十分親切。沒準是同性戀者,他猜想。但星野對同性戀者並不懷有什麼偏見。人各有所好,有人能跟石頭說話,男人睡男人也無須大驚小怪。
吃完東西,星野站起長長地伸個懶腰,獨自去借閱台討了一杯熱咖啡。不喝咖啡的中田坐在簷廊裏邊看飛來院子的鳥邊喝保溫瓶的茶水。
“如何,可找到什麼感興趣的書了?”大島問星野。
“唔,一直看貝多芬的傳記來著。”星野說,“非常有趣。跟蹤貝多芬的人生,有很多東西讓人思考。”
大島點頭:“是的。極審慎地說來,貝多芬的人生是相當艱難的人生。”
“嗯,活得十分辛苦。”星野說,“不過我是這麼想的,從根本上得怪他本人。貝多芬這個人幾乎天生沒有協調性,隻想他自己,腦袋裏隻有他自己的事、自己的音樂,為此犧牲什麼都在所不惜。這樣的人身邊真有一個,那怕是很麻煩的,我都想說一句‘喂喂,路德維希①,請原諒’。外甥精神上出問題也沒什麼奇怪,可是音樂厲害,打動人心。不可思議啊!”
“完全如此。”大島同意。
“可他何苦過那麼難受的日子呢?再正常一點兒、像一般人那樣活著不也可以的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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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貝多芬的名字。
覺得。”
大島來回轉著手中的鉛筆。“是啊。不過在貝多芬那個時代,大概自我的表露被視為一件很重要的事。這樣的行為在那以前的時代也就是絕對王政時代被作為不當和有違社會常規的行為受到嚴厲壓製,這種壓製在進入十九世紀之後隨著資產階級掌握社會實權而被全部解除,大部分自我**裸地暴露出來,同自由、個性解放同屬一義,藝術、尤其是音樂首當其衝。柏遼茲、瓦格納、李斯特、舒曼等緊隨貝多芬出現的音樂家無不度過了離經叛道波瀾萬丈的人生,而這種離經叛道在當時恰恰被認為是理想的人生模式之一,想法非常單純。那一時代被稱為浪漫派時代。的確,對於他們本人來說,那樣的生活方式有時是相當難以忍受的。”大島說,“喜歡貝多芬的音樂?”
“沒有詳細聽,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星野直言相告,“或者不如說幾乎沒聽過。我隻喜歡《大公三重奏》那支曲子。”
“那個我也喜歡。”
“百萬美元三重奏倒是很合心意。”
大島說:“我個人偏愛捷克的蘇克①三重奏。達到了優美的平衡,散發著一種清風拂過綠草那樣的清香。但百萬美元也聽過。魯賓斯坦、海菲茨、弗裏曼,那也是足以留在人心底的演奏。”
“呃——,大島,”星野看著借閱台上的姓名牌說,“你很熟悉音樂?”
大島微微一笑:“算不上熟悉,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常聽。”
“那麼有一點想問問:你認為音樂有改變一個人的力量嗎?比如說自己身上的什麼會因為某時聽到的音樂而一下子發生變化?”
大島點頭。“當然,”他說,“體悟什麼,我們身上的什麼因之發生變化,類似一種化學作用。之後我們檢查自己本身,得知其中所有刻度都上了一個台階,自己的境界擴大了一輪。我也有這樣的感受。倒是偶爾才有一次,偶一有之。同戀愛一樣。”
星野不曾鬧過刻骨銘心的戀愛,但姑且點頭讚同。“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他說,“對於我們的人生?”
“是的,我那樣認為。”大島回答,“假設完全沒有這樣的情況出現,我們的人生恐怕將變得枯燥無味。貝多芬說過:‘倘若你沒讀《哈姆雷特》便終了此生,那麼你等於在煤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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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捷克小提琴演奏家(1929-)。
深處度過一生。’”
“煤礦深處……”
“啊,十九世紀式的極端之論。”
“謝謝你的咖啡。”星野說,“能和你交談真好。”
大島極得體地微微一笑。
兩點到來之前星野和中田各自看書。中田仍然比比劃劃地看家具圖集看得入神。除了兩位女士,下午閱覽室又來了三人,但希望參觀的隻星野和中田。
“僅兩人參加,能行麼?隻為我們兩個麻煩一場,挺不好意思的。”
“不必介意。即使一個人館長也樂於當向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