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我也是有的。”薩達說,“非我亂吹。”

????接下去我們又許久沒有開口。他想他的問題,我想我的問題。他定定地目視前方,左手放在方向盤上,不時吸煙。他不同於大島,不會超速,右臂肘搭在打開的車窗上,以法定速度沿著行車線悠悠行駛,隻在前麵有開得太慢的車時才移到超車線,有些不耐煩地踩下油門,旋即返回行車線。

????“您一直衝浪?”我問。

????“是啊。”他說。往下又是沉默。在我快要忘記問話時他總算給了回答:“衝浪從高中時代就開始了,偶一為之。真正用心是在六年前,在東京一家大型廣告代理店工作來著。工作無聊,辭職回這裏幹起了衝浪。用積蓄加上向父母借的錢開了衝浪器材店。單身一人,算是幹上了自己喜歡的事。”

????“想回四國的吧?”

????“那也是有的。”他說,“眼前若是沒海沒山,心裏總覺得不踏實。人這東西——當然是說在某種程度上——取決於生長的場所。想法和感覺大約是同地形、溫度和風向連動的。你哪裏出生?”

????“東京。中野區野方。”

????“想回中野區?”

????我搖頭道:“不想。”

????“為什麼?”

????“沒理由回去。”

????“原來如此。”他說。

????“和地形、風向都不怎麼連動,我想。”

????“是嗎。”

????其後我們再度沉默。但對於沉默的持續,薩達似乎絲毫不以為意,我也不太介意。我什麼也不想,呆呆地聽廣播裏的音樂。他總是眼望道路的前方。我們在終點駛下高速公路,向北進入高鬆市內。

????到甲村圖書館是午後快一點的時候。薩達讓我在圖書館前下來,自己不下車,不關引擎,直接回高知。

????“謝謝!”

????“改日再見。”他說。

????他從車窗伸出手輕輕一揮,粗重的輪胎發出“吱吜”一聲開走了——返回大海的波浪,返回他自身的世界,返回他自身的問題之中。

????我背著背囊跨進圖書館的大門,嗅一口修剪整齊的庭園草木的清香,覺得最後一次看圖書館似乎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可一想才不過四天之前。

????借閱台裏坐著大島。他少見地打著領帶,雪白的扣領襯衫,芥末色條紋領帶,長袖挽在臂肘那裏,沒穿外衣。麵前照例放一個咖啡杯,台麵上並排放兩支削好的長鉛筆。

????“回來了?”說著,大島一如往日地微微一笑。

????“你好!”我寒喧道。

????“我哥哥送到這兒的?”

????“是的。”

????“不怎麼說話的吧?”大島說。

????“多少說了一些。”

????“那就好,算你幸運。對有的人、有的場合,一言不發的時候甚至也有。”

????“這裏發生了什麼?”我問,“說有急事……”

????大島點頭。“有幾件事必須告訴你。首先,佐伯去世了。心髒病發作。星期二下午伏在二樓房間寫字台上死了,我發現的。猝死。看上去不痛苦。”

????我先把背囊從肩頭拿下,放在地板上,然後坐在旁邊一把辦公椅上。

????“星期二下午?”我問,“今天星期五,大概?”

????“是的,今天星期五。星期二領人參觀完後去世的。或許應該更早些通知你,但我也一時沒了主意。”

????我沉在椅子裏,移動身體都很困難。我也好大島也好都久久保持著沉默。從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見通往二樓的樓梯:擦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轉角平台正麵的彩色玻璃窗。樓梯對我有著不一般的意義,因為從樓梯上去可以見到佐伯,而現在則成了不具任何意義的普普通通的樓梯。她已不在那裏。

????“以前也說過,這大約是早已定下的事。”大島說,“我明白,她也明白。但不用說,實際發生之後,令人十分沉重。”

????大島在此停頓良久。我覺得我應該說句什麼,可話出不來。

????“根據故人遺願,葬禮一概免了。”大島繼續道,“所以靜悄悄地直接火化了。遺書放在二樓房間她的寫字台抽屜裏,上麵交待她的所有遺產捐贈給甲村圖書館。勃朗布蘭自來水筆作為紀念留給了我。留給你一幅畫,那幅海邊少年畫。肯接受吧?”

????我點頭。

????“畫已包裝好了,隨時可以拿走。”

????“謝謝。”我終於發出聲音了。

????“嗯,田村卡夫卡君,”說著,大島拿起一支鉛筆,像平時那樣團團轉動,“有一點想問,可以嗎?”

????我點頭。

????“關於佐伯的去世,不用我現在這麼告訴——你已經知道了吧?”

????我再次點頭:“我想我知道。”

????“就有這樣的感覺。”大島長長地籲了口氣,“不想喝水什麼的?老實說,你的臉像沙漠。”

????“那就麻煩你了。”喉嚨的確渴得厲害,大島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

????我把大島拿來的加冰冷水一飲而盡。腦袋深處隱隱作痛。我把喝空的玻璃杯放回台麵。

????“還想喝?”

????我搖頭。

????“往下什麼打算?”大島問。

????“想回東京。”我說。

????“回東京怎麼辦?”

????“先去警察署把以前的情況說清楚,否則以後將永遠到處躲避警察。下一步我想很可能返校上學。我是不願意返校,但初中畢竟是義務教育,不能不接受的。再忍耐幾個月就能畢業,畢了業往下就隨便我怎樣了。”

????“有道理。”大島眯細眼睛看我,“這樣確實再好不過,或許。”

????“漸漸覺得這樣也未嚐不可了。”

????“逃也無處可逃。”

????“想必。”我說。

????“看來你是成長了。”

????我搖頭,什麼也沒說。

????大島用鉛筆帶橡皮的那頭輕輕頂住太陽穴。電話鈴響了,他置之不理。

????“我們大家都在持續失去種種寶貴的東西,”電話鈴停止後他說道,“寶貴的機會和可能性,無法挽回的感情。這是生存的一個意義。但我們的腦袋裏——我想應該是腦袋裏

????——有一個將這些作為記憶保存下來的小房間。肯定是類似圖書館書架的房間。而我們為了解自己的心的正確狀態,必須不斷製作那個房間用的檢索卡。也需要清掃、換空氣、給花瓶換水。換言之,你勢必永遠活在你自身的圖書館裏。”

????我看著大島手中的鉛筆。這使我感到異常難過。但稍後一會兒我必須繼續是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至少要裝出那種樣子。我深深吸一口氣,讓空氣充滿肺腑,將感情的塊體盡量推向深處。

????“什麼時候再回這裏可以麼?”我問。

????“當然。”大島把鉛筆放回借閱台,雙手在腦後合攏,從正麵看我的臉,“聽他們的口氣,一段時間裏我好像要一個人經管這座圖書館。恐怕需要一個助手。從警察或學校那裏解放出由以後,並且你願意的話,可以重返這裏。這個地方也好,這個我也好,眼下哪也不去。人是需要自己所屬的場所的,多多少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