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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試剛過,林雨翔紅了五門——數學化學物理自在情理之內,無可非議,化學仗著初中的殘餘記憶,考了個粉紅,五十三分;物理沒有化學那樣與中考前的內容藕斷絲連,高中的物理仿佛已經宣布與初中的物理脫離父子關係,雨翔始料未及,不幸考了個鮮紅,四十五分;數學越來越難,而且選擇題少,林雨翔悲壯地考了個暗紅,三十一分。理科全部被林雨翔抹上血染的風采後,文科也有兩門犧牲,其一是計算機,雨翔對此常耿耿於懷——中國的計算機教育仿佛被人蒙上了眼,看不見世界發展趨勢;而且被蒙的還是個懶人,不願在黑暗裏摸索,隻會待在原地圖安全。當時Windows98都快分娩出來了,市南三中,或者說是全上海的高中,都在教Foxbase這類最Basic的東西,學生都罵“今天的學習為了明天的荒廢”,其實真正被荒廢掉的不是學生的學習,而是電腦的功能,學校裏那些好電腦有力使不出,幸虧電腦還不會自主思考,否則定會氣得自殺;雨翔比痛恨Fox狐狸。還要痛恨Foxbase,電腦課也學得心不在焉,所以考試成績紅得發紫——二十七分。

最後一門紅掉的是英語。雨翔被錢榮害得見了英語就心悸,考了五十八分。但令他欣慰和驚奇的是錢榮也才考了六十二分,錢榮解釋:“***!這張什麼試卷,我做得一點興趣都沒有,睡了一個鍾頭,沒想到還能及格!”

語文曆史政治雨翔湊巧考了及格,快樂無比;看一下謝景淵的分數,雨翔嚇了一跳,都是八十分以上,物理離滿分僅一步之遙。雨翔看得口水快要流下來,裝作不屑,說:“中國的教育還是培養那種高分——的人啊。”話裏把“低能”一詞省去了,但“低能”兩字好比當今湧現的校園烈士,人死了位置還要留著,所以林雨翔在“高分”後頓了一下,使謝景淵的想象正好可以嵌進去。

謝景淵嚴肅道:“林雨翔,你這樣很危險,高中不比初中,一時難以補上,到時候萬一留級了,那——”

雨翔被這個“那”嚇出一個寒戰,想萬一真的留級真是奇恥大辱,心裏負重,嘴上輕鬆:“可能嗎,不過這點內容,來日方長。”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這個樣子下去……”

“好了,算你成績高,我這文學社社長不如你,可以了吧。”

謝景淵說:“那你找誰去補課?”

雨翔士可辱不可殺,語氣軟下來:“有你這個理科天才同桌,不找你找誰?”

謝景淵竟被雨翔拍中馬屁,笑著說:“我的理科其實也不好。”

姚書琴被愛衝昏了頭,開了兩盞紅燈,被梅萱找去談一次話後,哭了一節課,哭得雨翔心曠神怡。

文學社裏依舊是萬山授大學教材,萬山這人雖然學識博雅,但博雅得對他的學識產生了博愛,每說一條,都要由此而生大量引證,以示學問高深。比如一次說到了四大名著之一《西遊記》,不絕地說什麼“妖對仙,佛對魔”,不知怎麼說到牛魔王,便對“牛”產生興趣,割舍不下他的學問,由“牛魔王”發展到“牛虻”。這還不算,?他居然一路延伸到了《包法利夫人》(MadameBovary),說:“包法利”(Bovary)隱含了“牛”(Boving)的讀音和意思,所以“包法利夫人”就是“牛夫人”,然後繞一個大圈子竟然能夠回到《西遊記》——“牛夫人”在《西遊記》裏就是牛魔王的老婆,鐵扇公主是也!

社員們被傾倒一大片,直歎自己才疏學淺。萬山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許多次運氣不佳,引用了半天結果不慎迷路,回不了家,隻好擱在外麵。

雨翔對這種教學毫無興趣可言,筆記塗了一大堆,真正卻什麼也學不到。隻是留戀著社長的名稱。才耐下心聽課。當上社長後,雨翔演化成了一條,兩眼長在頂上,眼界高了許多,對體育組開始不滿,認為體育生成天不思進取穢語連天,“道不同,不相為謀”,尋思著要退出體育組。

十一月份。天驟然涼下,遲了兩個月的秋意終於普降大地。市南三中樹多,樹葉便也多,秋風一起,滿地的黃葉在空中打轉,嘩嘩作響。晚秋的風已經有了殺傷力,直往人的衣領裏灌。校廣播台的主持終於有了人樣,說話不再斷續,但古訓說“言多必失”,主持還不敢多說話,節目裏拚命放歌——

已經很習慣從風裏向南方眺望

隔過山越過海

是否有你憂傷等待的眼光

有一點點難過突然覺得意亂心慌

冷風吹痛的臉龐

讓淚水浸濕了眼眶

其實也想知道

這時候你在哪個懷抱

說過的那些話

終究我們誰也沒能夠做到

總有一絲愧疚自己

不告而別地逃

而往事如昨

我怎麼都忘不了……

這歌有催人傷心的威力。雨翔踱到教室裏,見自己桌麵上靜躺了一封信,心猛然一跳。呆著想自己身在異地,原本初中裏交的朋友全然沒有消息,似曾有一位詩人或哲人打比方說“距離如水”,那麼朋友就是速溶的粉末,一沉到距離這攤水裏就無影無蹤——今天竟有一塊粉末沒溶化完,還惦著他,怎麼不令人感動!林雨翔撲過去,心滿肚子亂跳。

雨翔希望信是Susan來的,一見到字,希望涼了一截。那些字仿佛剛被人揍過,腫得嚇人,再看信封,希望徹底冷卻,那信封像是馬拉,患了皮膚病,長期被泡在浴缸裏,全身折褶,不是Susan細心體貼的風格。

雨翔還是急不可待拆開了信。信紙一承以上風格,一副年逾古稀的殘敗樣。信上說:

林友:

展信佳。不記得我了吧?應該不會的。我現在在區中裏,這是什麼破學校,還重點呢,一點都沒有味道。每天上十節課,第一個禮拜就補課。中國教委真是有遠見,說是說實行“雙休日”,其實仍舊是單休,還要額外賺我們一天補課費。說說就氣,不說了。

期中剛過,考得極差,被爹媽罵了一頓。

說些你感興趣的事吧——說了你會跳樓,但與其讓你蒙在鼓裏,還不如我讓你知道——你的Susan(是“你的”嗎?現在可能不是了)似乎已經變了,她現在和理科極優的男孩好得——我都無法形容!簡直——,她有無給你寫信?如果沒有,你就太可惜了,這種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罷。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歸。市南三中好吧!一定快好死了,呆在裏麵不想出來了,所以你人都見不到。

匆匆提筆,告之為你,節哀順變。

勿念。

於區中洞天樓

雨翔看完信,腦子裏什麼都想不了,覺得四周靜得嚇人,而他正往一個深淵裏墜。墜了多時,終於有了反應,怕看錯了,再把信讀一遍,到Susan那一段時,故意想跳掉卻抵抗不了,看著鑽心的痛,慌悶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san的笑臉,心碎成一堆散沙。怔到廣播裏唱最後一句“不如一切這樣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誰都害怕複雜/?一個人簡單點/?不是嗎”,雨翔才回到現實,右手緊握拳,往桌子上拚命一捶,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全是這一捶的餘音。李清照的悲傷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慘,物非人非,淚水又不肯出來,空留一顆心——絕不是完整的一顆——麻木得擠不出一絲樂觀,欲說不能,像從高處掉下來,嘴巴著地,隻“嗯”了一聲後便留下無邊無際無言無語的痛。人到失戀,往往腦海裏貯存的往事會自動跳出來讓他過目一遍,加深悲傷。心靜之時,回想一遍也沒什麼,隻覺人世滄桑往事如煙;心痛之時,往事如煙,直拖著你一口一口吞苦水。每逢失戀倍思親,不是思活著的親人,而是思死去的親人,所以便有輕世之舉。雨翔悲愴得想自殺,滿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燒一趟赤壁。自殺之念隻是匆忙劃過而已,一如科學家的美好設想,設想而已,絕無成品出現的可能。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兩封信——兩張紙條他都帶來了,開了櫃子找出來看,一看到Susan的字又勾起了難過,既舍不得又凶狠地把紙撕爛,邊撕邊說:“什麼——三重門——去你的——我——”這時腦子突然聰明,想起萬山說過“三重”在古文裏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禮記·中庸》第二十九章:“王天下有三重焉。”三重指儀禮、度、考文。,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決定把蘇珊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