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領進去的是個空蕩蕩的大房間。牆壁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地毯為深褐色——顏色無不透出高雅的情趣。同樣是白的,卻有高雅和低俗之分,二者很有區別。窗玻璃是不透明的,看不到外麵的景色。但隱約射進的光線肯定是太陽光無疑。如此看來,這裏不是地下室,說明電梯剛才上升來著,弄清這一點,我略微舒了口氣。我的想象不錯。女郎做出要我坐在沙發的姿勢,我便在房間正中的皮沙發上坐下,架起雙腿。我剛一坐定,女郎就從另一個與進來時不同的門口走了出去。
房間裏幾乎設有像樣的家具。與沙發配套的茶幾上放著瓷質打火機、煙灰缸和香煙盒。我打開煙盒蓋看了看,裏麵竟一支煙也沒有。牆上沒有畫沒有掛曆沒有照片。多餘之物一概沒有。
窗旁有個大大的寫字台。我從沙發站起走到窗前,順眼打量了台麵。寫字台敦敦實實,是用一整塊厚板做成的,兩邊都帶抽屜,上麵有台燈有台曆有大號圓珠筆三支,邊角處有一把回形針。我覷了眼台厲的日期。日期豁然入目:正是今天。
房間一角排列著三個隨處可見的鐵製文件櫃。文件櫃同房間的氣氛不大諧調,顯得過於事務性過於直截了當。若是我,放置的肯定是同這房間相配的風格典雅的木櫃。問題是這不是我的房間。我隻不過來此工作。鼠灰色的鐵製文件櫃也罷,淺紅色的投幣式自動唱機也罷,全都與我無關。
左側牆有一個凹陷式壁櫥,帶有狹窄的立式折疊門,算是這房間中惟一的家具,也是所有的家具。沒有時鍾沒有電話沒有鉛筆削沒有水壺。書架和信插也沒有。我全然想不明白這房間的建造目的及其功能所在。我折回沙發,重新架起腿,打個哈欠。
大約過了10分鍾,女郎回來了。她看也沒有看我一眼,徑直打開一個文件櫃,從中拖出一個滑溜溜的黑東西,搬到台麵。原來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橡膠雨衣和長膠靴,最上邊放著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飛行員戴的那種航空鏡式的風鏡。眼下正在發生什麼呢?我根本摸不著頭腦。
女郎向我說了句什麼,但嘴唇動得太快,我未能揣摩出來。
“請慢一點說好麼?讀唇術我可不怎麼拿手。”我說道。
於是她這回張大嘴慢慢說了一遍。她的意思是“把那個套在衣服外麵”。
可能的話,我真不想穿什麼雨衣,但解釋起來又嫌麻煩,隻好默默照她說的做了。我脫去輕便鞋,換上長膠靴,把雨衣披在運動衫外麵。雨衣沉甸甸地頗有分量,靴子的尺寸大了一兩號。對此我也決定不說三道四。女郎走到我跟前,為我扣上長達踝骨的雨衣的鈕扣,把風帽整個扣在頭上。扣風帽的時候,我的鼻尖碰在她滑潤的額頭上。
“好香的氣味兒!”我誇獎她的科隆香水。
“謝謝。”說著,她把我風帽的子母扣哢哢有聲地一直扣到鼻端,將風鏡戴在風帽外麵。這一來,我活脫脫地成了一幅雨天木乃伊的模樣。
接下去,她打開一扇壁櫥門,拉起我的手伸到裏邊,拉開燈,後手把門關上。門內是個西服櫃,卻不見西服,隻懸掛著幾個空衣架和衛生球。我猜想這並非一般的西服櫃,而是偽裝成西服櫃的秘密通道之類。因為毫無必要讓我穿上雨衣後再把我推到西服櫃裏去。她窸窸窣窣擺弄了一會牆角處的金屬拉手。稍頃,正麵牆壁果然閃出一個小型卡車般大小的空洞。洞內漆黑一團,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有股涼絲絲潮乎乎的風從中吹來。吹得並不令人痛快。還可聽到水流一般咕咕嘟嘟的持續聲響。
“裏麵有河流。”她說。
由於水流聲之故,她的無聲說話法似乎多少有了一點現實感。仿佛她本來是出聲的,隻不過聲音被水流聲淹沒而已。這一來——或許精神作用——我覺得自己好像容易領會她的話語了。說不可思議也真是不可思議。
“順河一直往上,有一條很大的瀑布,隻管鑽過去就是。祖父的研究室就在那裏邊。到那裏你就明白了。”
“就是說你祖父在那裏等我嗎?”
“不錯。”說罷,她遞給我一支有帶子的大號防水手電筒。
我實在不大情願走進這漆黑的深處,但現在已不容我說這等話,隻好咬緊牙關,一隻腳邁進黑洞。隨即向前屈身,把頭和肩也送了進去,最後收進另一隻腳。由於身上裹著並不馴服的雨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好歹把自己的身體從西服櫃折騰到牆的對麵。然後看著站在西服櫃中的胖女郎。從黑洞中透過風鏡看去,覺得她甚為可愛。
“小心,不要偏離河道拐去別處,一直走!”她弓下身子細看著我說。
“一直走就是瀑布!”我加大音量。
“一直走就是瀑布。”她複述一遍。
我試著不出聲地做出“西拉”的口形。她莞爾一笑,也說了聲“西拉”,旋即砰的一聲把門關嚴。
關門之後,我完全置身於黑暗之中。這是地地道道的、不折不扣的黑暗,連針尖大的光亮也沒有,一無所見。連自己貼近臉前的手也全然不見。我像遭受過巨大打擊似的茫然佇立良久。一種虛脫感——猶如包在保鮮紙裏被投進電冰箱後馬上給人關門封死的魚一樣冷冰冰的虛脫感襲上全身。任何人在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被拋入厚重的黑暗,都會即刻感到渾身癱軟。她本應該在關門前告知一聲才是。
我摩挲著按下手電筒開關,一道溫馨的黃色光柱筆直向黑暗衝去。我先用來照了照腳下,繼而慢慢確認了周圍場地。我站立的位置為三米見方的混凝土台麵。再往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既無柵欄又無圍牆。我不由生出幾分氣忿:這點她本應事先提醒我才是道理。
台的旁邊立著一架鋁合金梯子,供人攀援而下。我把手電筒的帶子斜挎在胸前,小心翼翼地順著滑溜溜的鋁梯一格一格往下移步。越往下去水流聲越是清晰。大樓一室的壁櫥裏側居然是懸崖峭壁,且下端有河水流淌,這種事我還聞所未聞。更何況發生在東京城的市中心!越想越覺得頭疼。一開始是那令人心悸的電梯,接著是說話不出聲的胖女郎,現在又落到這步田地。或許我應該就此辭掉工作趕緊掉頭回家。一來險象環生,二來一切都出格離譜。但我還是忍氣吞聲,爬下漆黑的絕壁。我這樣做有我職業性自尊心方麵的原因,同時也是由於考慮到身穿粉紅色西服套裙的胖女郎之故。我對她總有點念念不忘,不想就此一走了之。
下至第二十格,我稍事休息,喘口氣。之後又下了十八格,落到地麵。我站在梯下用手電筒仔仔細細照了照四周。腳下已是堅固而平坦的石岩,河水在前麵約兩米的地方流著。在手電筒光的探照之下,河水的表麵如旗幟一般,一麵獵獵作響地飄舞一麵向前流去。流速似乎很快,看不出水的深度和顏色,看得出的隻是水的流向——由左向右。
我一邊小心照亮腳下,一邊貼著巨石朝上流前進。我不時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身體四周繞來繞去。而用手電一照,卻什麼都沒發現。目力所及,隻有河兩旁陡峭的岩壁和汩汩的水流。大概是周圍的黑暗弄得神經過敏使然。
走了五六分鍾,從水聲聽來洞頂已陡然變低。我把手電筒往頭頂晃了晃,由於黑暗過於濃重,無法看清。再往前去,正如女郎提醒過的那樣,兩側峭壁出現了岔路樣的跡象。不過準確說來,與其說是岔路,莫如說是岩縫更合適。其下端不斷有水探頭探腦地冒出,彙成涓涓細流注入河去。我試著走近一條岩縫,用手電照了照,竟什麼也沒看到。隻知道較之入口,裏邊似乎意外地寬敞。但想深入看個究竟的心緒卻是半點也沒有的。
我把手電筒死死攥在右手,以一條正處於進化過程中的魚那樣的心情往上流行進。巨石濕漉漉的,很容易滑倒,我沉住氣,一步步向前踏去。萬一在這暗中失足落下河去或碰壞手電筒,勢必坐以待斃。
由於我一味注意腳下,對前方隱約搖曳的光亮未能馬上覺察出來。驀地抬眼一看,已經到了離光七八米的近處。我條件反射地熄掉電筒,把手插進雨衣的衩口,從後褲袋裏抽出一把小刀,摸索著打開刀刃。黑暗和汩汩的水流聲把我整個包籠起來。
剛一熄掉手電筒,那隱隱約約的黃色光亮也同時止住了晃動,在空間兩次劃出大大的圓圈,大概是向我示意,叫我壯起膽子,別怕。但我依然不敢大意,保持原來的姿勢看對方如何動作。不一會兒,那光亮又開始搖晃,恰似一隻具有高度發達大腦的螢火蟲在空中飄忽不定地朝我飛來。我右手握刀,左手拿著已經熄掉的手電筒,定定逼視那光亮。
距我3米左右時,光亮停住了,順勢一直上移,再次止住不動。光亮相當微弱,一開始我沒大看清它照的是何物件。待定睛細看,才明白像是一張人臉。那臉與我同樣戴著風鏡,被黑色雨帽包得嚴嚴實實。他手上提的是體育用品商店出售的那種小型氣燈,並且一邊用氣燈照自己的臉一邊拚命說著什麼。但水流的回聲使得我什麼也沒聽清。而且由於黑暗及其口形的不明顯,我的讀唇術也無法派上用場。
“……是因為……由於你的……不好,還有……”男子似乎這樣說道。
我完全不知其所雲。不過看樣子並無危險,我便打開手電筒,照亮自己的側臉,用手指捅捅耳朵,表示什麼也沒聽清。
男子理解似的點了幾下頭,放下氣燈,兩手伸進雨衣口袋摩挲起來。這時間裏,潮水似乎急劇退去,充溢四周的轟鳴聲驟然減弱。我感到自己開始明顯變得神誌不清。意識模糊,聲音因而從頭腦中消失。至於何以處於這種狀態,我自是不得其解。我隻是收緊身體各部位的肌肉,以防跌倒。
幾秒鍾後我仍然好端端站著,心情也大為正常,惟獨周圍的水聲變小了。
“接你來了。”男子說。現在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我晃了下頭,將手電筒夾在腋下,收起刀刃,揣進衣袋。我預感今天將是徹底莫名其妙的一天。
“聲音怎麼的了?”我問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