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冷酷仙境雨衣夜鬼分類運算(2 / 3)

“呃,聲音嘛,你不是嫌吵嗎?就把它弄小了。對不起,已經沒事了。”男子邊說邊頻頻點頭。水流聲小得如小溪的低吟。“好了,走吧!”男子一下子向我轉過後背,邁開穩健的步伐朝上流走去。我用手電筒照著腳前跟在他後麵。

“聲音都可以弄小——莫非是人工聲音不成?”我對著估計有男子後背的地方大聲詢問。

“不不,”男子說,“聲音是天然的。”

“天然的聲音為什麼會變小呢?”

“準確說來並非使聲音變小,”男子回答,“而是將其消除。”

我有點費解,但不再追問。我的處境容不得自己向別人絮絮發問。自己是來完成工作的。我的委托人將聲音消掉也罷排除也罷,抑或到處灑伏特加果汁飲料也罷,都不關我生意上的事。因此我隻管默不作聲地繼續走路。

不管怎樣,由於水流聲已被消除,四下一片寂然,就連長膠靴的唧唧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頭頂上響起兩三次仿佛有人對搓石子的聲響,轉瞬即逝。

“看形跡好像有夜鬼混進過這一帶,我放心不下,就趕來這裏接你。按理,那些家夥是絕對到不了這裏的,但畢竟偶有發生,傷透腦筋。”男子說。

“夜鬼……”

“在這種地方冷不防撞上夜鬼,你恐怕也是吃不消的。”男子說著,以極大的聲音“嗬嗬”地笑了起來。

“啊,那倒是。”我附和道。無論夜鬼還是其他什麼,我可不願意在這麼黑的地方碰見不倫不類的東西。

“所以才來迎你。”男子重複一遍,“夜鬼可不是兒戲。”

“虧您想得周到。”我說。

往前走了一陣,聽得前麵有水龍頭噴水樣的聲響。瀑布!我用手電筒大致一晃,具體看不清楚,反正像來頭不小。假如聲音未被消除,想必相當了得。往前一站,飛沫頓時把風鏡濺上了水珠。

“是要從中鑽過去吧?”我問。

“是的。”男子再未多言,大步流星地向前跨去,轉眼在瀑布中消失得了無形影。無奈,我也急急追了過去。

好在我們鑽的路線正是瀑布流量最薄弱的地方。盡管如此,身子還是險些被擊倒在地。雖說嚴嚴實實地穿著雨衣,但也還是要冒著瀑布的槍林彈雨方能進入研究室——這點無論怎麼好意看來都未免荒唐。如此做法估計是為了保守機密,可也應該采用多少與人為善的方法才是。我在瀑布中跌了一跤,膝蓋重重地撞在石頭上。由於聲音已被消除,聲音與造成聲音的現實之間完全失去了平衡,致使我不知所措。瀑布本來應該有與其本身相應的音量的!

瀑布裏邊,有個大小僅能容一人通過的洞口,進去一直往前,盡頭是一扇鐵門。男子從雨衣袋裏掏出一個小計算器樣的玩藝兒插入鐵門的空隙,操作片刻,鐵門悄然從內側閃開。

“啊,到了,請進。”男子先讓我進去,他自己也進來把門鎖上。

“夠受的吧?”

“怎麼也不能說不至於。”我慎重地應道。

男子用繩子把氣燈吊起,風帽風鏡沒摘就笑了起來,笑得奇特,陰陽怪氣。

我們走進的房間相當寬大,如遊泳池的更衣室,毫無生活氣息。擱物板上整整齊齊放著的,全是與我穿的一樣的黑色雨衣和長膠靴。我摘掉風鏡,脫去雨衣掛在衣架上,長膠靴放在擱物板上,手電筒掛在壁鉤上。

“抱歉,讓你受這麼多折騰。”男子說,“不過也真是馬虎不得。一些家夥前前後後盯著我們,不能不加這些小心。”

“是夜鬼嗎?”我若無其事地放出引線。

“是的。夜鬼是其中之一。”說罷,男子獨自點了下頭。

接著他把我領進更衣室裏邊的客廳。脫下黑色雨衣後,男子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文質彬彬的小老頭。倒並不胖,但長得結結實實,一副堅不可摧的樣子。臉上神采奕奕,從衣袋掏出眼鏡一戴,完全是戰前大政治家的風度。

他讓我在沙發上落座,自己則在辦公桌後麵坐定。房間布置同我最初進的那個房間毫無二致。地毯顏色一樣燈具一樣牆紙一樣沙發一樣統統一樣。茶幾上放著同樣的煙盒。辦公桌上有台曆,回形針同樣散亂地撒在那裏。使人覺得好像繞一圈後又返回了同一房間。或許果真如此,也可能並非如此。況且我也不可能一一記得回形針散亂的樣式。

老人打量了我一會,然後捏起一枚回形針拉得筆直,用來捅指甲的根部。捅的是左手食指。捅罷指甲根,把已拉直的回形針扔進煙灰缸。我心中思忖,下輩子我脫生成什麼都好,但就是不當這回形針。居然被這莫名其妙的老人捅完指甲後順勢扔進煙灰缸——簡直叫人不寒而栗。

“據我掌握的情報,夜鬼和符號士正在握手言和。”老人說,“不過這些家夥當然不至於因此而同仇敵愾。夜鬼老謀深算,符號士野心勃勃。所以他們的勾結隻限於一小撮。但也不是好的苗頭。本來不該來這裏的夜鬼在這一帶偷偷出沒一事本身就非同小可。如此下去,遲早要變成夜鬼一統天下。那一天我可就大事不妙了。”

“言之有理。”我說。

至於夜鬼究竟是何形體,我自然揣度不出,不過要是符號士們同某種勢力狼狽為奸,對我也是糟糕透頂的事情。因為我們同符號士們原本處於非常微妙的平衡狀態,相互僵持不下。哪怕有一點點外力介入,都可能使一切變得不可收拾。不說別的,單單我不知道夜鬼為何物而對方知道這點,已經致使平衡土崩瓦解。當然,我之所以不知道夜鬼是因為我是基層現場的獨立工作人員,而上頭那夥人很可能早已了如指掌。

“啊。這個就不去管它了。隻要你可以,就請馬上開始工作好了。”老人說。

“好的。”

“我委托代理人派一名最能幹的計算士過來,你怕是有些名聲,大家都誇你。有本領,有膽識,做事幹練。除去缺乏協調性這點,聽說無可挑剔。”

“過獎。”我謙虛一句。

老人又陰陽怪氣地放聲大笑。“協調性那玩藝兒怎麼都無所謂,關鍵在於膽識。要當上一流計算士必須有膽識,報酬相應也高。”

我無話可說,默默聽著。老人又笑了,笑罷把我領到隔壁工作間。

“我是生物學者。”老人說,“說是生物學,可我幹的範圍非常之廣,一言難盡。從腦生理學到音響學、語言學、宗教學,都有所涉及。由自己來說是不大好——我從事的是極富獨創性的有極大價值的研究。眼下正進行的主要是哺乳動物口腔上顎的研究。”

“口腔上顎?”

“就是嘴巴,嘴巴的結構。研究嘴巴如何運動、如何發音等。請看這個!”

說著,他按下牆壁上的開關,打開工作間的燈。隻見房間對門的牆壁全是擱物架,上麵密密麻麻排列著所有哺乳動物的頭蓋骨。從麒麟、馬、熊貓到老鼠,大凡我能想到的盡皆彙聚於此,數量估計有三四百之多,當然也有人的頭蓋骨。白人的黑人的印第安人的,男女各一。

“鯨魚和大象的頭蓋骨放在地下倉庫。如你所知,那東西太占地方。”

“是啊。”我說。的確,假如放鯨魚腦袋,隻一個就可能擠滿整個房間。

動物們像早已有約在先似的一齊張開大嘴,兩個空洞洞的眼穴死死盯住對麵的牆壁。雖說全是供研究用的標本,但置身於如此眾多的骨頭的包圍之中,仍覺心裏不是滋味。別的擱物架則齊刷刷陳列著浸在福爾馬林液體裏的耳唇喉舌。

“如何,了不起的收藏吧?”老人不無得意地開口道,“世上有人收藏郵票,有人收藏唱片,有的在地下室裏擺滿葡萄酒,也有的富翁喜歡把裝甲車擺在院子裏。我則收藏頭骨。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所以才情趣盎然。你不這樣認為?”

“恐怕是的。”我說。

“我從還算年輕時就對哺乳動物的頭骨懷有不小的興致,開始一點點收集,差不多40年了。理解骨頭這東西,需經漫長的歲月,長得難以想象。在這個意義上,還是理解有血有肉的活人容易得多。我是深有體會。當然了,像你這般年輕的人,我想還是對肉體感興趣。”

老人又陰陽怪氣地連聲笑了一通。“我嘛,整整花了30年才達到聽懂骨頭所發之聲的境地。30年!可不是一朝一夕,嗯?”

“聲音?”我問,“骨頭能發聲音?”

“當然能。”老人說,“每塊骨頭都有其固有的聲音。怎麼說呢,怕是一種潛在的信號吧。我這不是比喻,骨頭的的確確是會說話的。我現在正在搞這項研究,其目的就在於解析這種信號。如獲成功,那麼下一步就可以人為地加以控製。”

“噢——”詳情我還不能理解,不過果真如老人所言,倒確實像是一項有重大價值的研究。“很像一項難能可貴的研究。”我說道。

“一點不錯。”老人點頭道,“正因如此那幫家夥才來盯梢刺探,消息靈通得很。他們想濫用我的研究。比如,一旦能從骨頭裏收集情報,就省去了拷問的麻煩,隻消把對手殺死,去肉洗骨就萬事大吉。”

“豈有此理!”我說。

“當然,研究還沒進展到那個地步,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現在還是要取腦後才能獲得明確的記憶。”

“得,得。”骨也罷腦也罷,去掉哪個都一回事。

“所以才求你計算。注意不要被符號士們竊聽,偷去實驗數據。”老人神情肅然,“科學的濫用和善用同樣使現代文明麵臨危機。我堅信科學應為科學本身而存在。”

“信念那東西我不大明白,”我說,“隻有一點請明確一下,是事務性的:這次要我來工作的,既非‘組織’總部,又不是法定代理人,而是你直接插手。情況很不正常。再說得清楚一點,這有可能違反就業規則。果真如此,我將被沒收執照。這點你明白嗎?”

“明明白白。”老人說,“你擔心也不無道理。不過這屬於通過‘組織’的正式委托。隻不過為保密起見沒有履行事務性手續,而由我直接同你聯係罷了。不至於讓你受到連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