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我去停車場看“奔馳”有何動靜。我擔心昨晚有人亂搞或被盜。還好,安然無恙。

以往“雄獅”所在的位置現在趴著“奔馳”,總覺得有點異樣。我鑽進車中把身體陷在座席上試了試,心裏還是覺得不踏實,就像睜眼醒來發現身旁躺著一個陌生女人時一樣。女子誠然嫵媚,但就是令人不安,使人緊張。我這人無論對何人何事,熟悉起來很花時間,亦性格所使然。

歸終,這天一次也沒有開車。白天在街上散步,看電影。買了幾本書。晚上接到五反田的電話。他對昨晚的招待表示感謝,我說大可不必。

“啊,關於火奴魯魯,”他說,“我問了那個組織。嗯,的確可以從這裏預訂火奴魯魯的女孩兒。這世界也真是便利,簡直就是個綠色窗口①,頂多加問一句可不可以吸煙。”

①日本長途客運汽車售票窗口(均為綠色),買票或訂票十分方便。

“一點不錯。”

“於是我就打聽叫迪安的那個女孩兒。就說我有個熟人通過他們的介紹接觸過迪安,告訴我那女孩兒好得很,勸我也試試,所以打聽一下能否預約——那女孩兒叫迪安,東南亞人。對方查了好一陣子。本來是不一一給查這種事的,但我例外。不是我吹,我是他們難得的顧客,可以強求。結果真的查到了,說的確有個叫迪安的,菲律賓人。但3個月以前就已不見了,不幹了。”

“不見了?”我反問,“洗手了不成?”

“喂,你就算了吧,就是我再有麵子人家也不會給查到那個地步的。應召女郎那行當,有出有進是常事,哪裏能逐個跟蹤調查,她不幹了,不在那裏,如此而已,遺憾。”

“3個月前?”

“3個月前。”

看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水落石出,我便道謝放下電話。

又到街上散步。

迪安3個月前便已不見,而兩周前還的的確確同我睡過覺,並留下了電話號碼,沒有任何人接的電話號碼。不可思議!這麼著,應召女郎便有3個人:喜喜、咪咪和迪安。都消失不見了。一個被殺,兩個下落不明。消失得如同被牆壁吸進了一般,杳無蹤影。況且3個人都同我有瓜葛,我與她們之間存在著五反田和牧村拓。

我走進飲食店,用圓珠筆在手冊上就我周圍的人際關係畫了一幅圖。關係相當複雜,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列強關係圖無異。

我半是感慨半是厭倦地注視著這幅圖。注視多久也無良計浮上心頭。3個消失的妓女、1個演員、3個藝術家、1個美少女和1個神經質的賓館女接待員。無論怎麼來看,都稱不上是地道的交遊關係,同阿加莎·克裏斯蒂小說裏的差不多。“明白了,執事是犯人!”我說道。但誰也沒笑。笑話不好笑。

老實說,已再無辦法可想。無論順哪條線索摸去到頭來都弄巧成拙,根本理不出頭緒。起始隻有喜喜、咪咪和五反田這條線,如今又多了一條:牧村拓和迪安。且喜喜與迪安在某處相連。因為迪安留下的電話號碼和喜喜留下的毫無二致,接線突然轉回。

“難呐,華生!”我對桌麵上的煙灰缸說道。煙灰缸當然毫不理會。還是煙灰缸頭腦聰明,采取概不介入的態度。煙灰缸也好咖啡杯也好白糖罐也好記賬單也好,全部聰明乖覺,誰都不搭不理,置若罔聞。愚蠢的隻我自己,接二連三地同蹊蹺事扯在一起,每次都弄得焦頭爛額。如此心曠神怡的春夜,居然沒有幽會的對象。

我返回住所給由美古打電話。她不在,說今天值早班,已經回去。說不定今晚是去遊泳學校的日子。我始終如一地嫉妒那間遊泳學校,嫉妒五反田那樣漂亮瀟灑的教師把著由美吉的手耐心教她遊泳的光景。因由美吉一人之故,我憎惡世界上從劄幌到開羅等所有的遊泳俱樂部。臭屎蛋!

“統統無聊透頂,簡直是臭屎蛋,幹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叫人作嘔!”我學著五反田的樣子出聲痛罵。不料奇怪的是,心情居然多少痛快起來。五反田要是當宗教家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早晚領大家念念有詞:“統統無聊透頂,簡直是臭屎蛋,幹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地叫人作嘔!”很可能會大行其道。

另一方麵,我實在想見由美吉,想得不得了。她那不無神經質的談吐和幹脆利落的舉止,是那樣地令人懷念。那用指尖按一下眼鏡框的動作,那閃身潛入房間時一本正經的神情,那脫去天藍色外裝坐在我身旁時的姿勢,是那樣地討人喜歡。如此浮想連翩的時間裏,我的心情多少溫煦平和下來,她身上有一種極其直率的氣質,我被其深深吸引。莫非我們倆可以同舟共濟不成?

她從賓館服務台的工作中發掘樂趣,每周抽幾個晚間去遊泳俱樂部。我則從事掃雪,喜歡“雄獅”和過時唱片,從做一手像樣的飯菜當中尋求微乎其微的喜悅——就是這樣兩個人。也許同舟共濟,也許中途鬧翻。數據過於缺乏,全然無法預測。

假如我同她在一起,還會傷害她刺激她嗎?如原來的妻子所預言的那樣,難道凡是同我往來同我相處的女性歸終都將在心靈上受到我的傷害嗎?難道因為我是個隻考慮自己的人而沒有資格去喜歡別人嗎?

如此思來想去,不由恨不得馬上乘機飛往劄幌,一把將她摟在懷裏。數據或許有所不足,但很想向她表白,說自己反正喜歡她。不行!在那之前必須把連接縫清理出來,不能半途而廢。否則,由此形成半途而廢的習性勢必帶進下一階段,致使事物的進展全部籠罩在半途而廢的陰影之中。而這並非我所理想的狀態。

問題在於喜喜,是的,喜喜位於一切的核心。她以各種各樣的形式企圖同我取得聯係。從劄幌電影院到火奴魯魯商業區,她如影子在我眼前一掠而過,並向我傳遞某種消息。這點顯而易見。隻是那消息傳遞得過於隱晦,我無法理解。喜喜到底向我尋求什麼呢?

我究竟該怎麼辦呢?

我知道該怎麼辦。

等待,等待即可。

靜等事態的來臨。向來如此。走投無路之時,切勿輕舉妄動,隻宜靜靜等待。等待當中肯定有什麼發生,有什麼降臨,隻要凝目注視微明之中有何動靜即可。這是我從經驗中學得的。遲早必有舉動,倘有必要,必有舉動無疑。

好,那就靜等。

每隔幾天我便同五反田見麵、喝酒、吃飯,如此一來二去,同他見麵竟成了一種習慣。每次見麵他都為借用我的“雄獅”表示歉意。我說無所謂,不必介意。

“還沒把‘奔馳’投到海裏嗎?”他問。

“遺憾找不出時間。”我說。

我和五反田並坐在酒吧櫃台旁喝對汽水的伏特加。他喝的頻率比我稍快。

“真的投進去該是相當痛快吧?”他把酒杯輕輕挨在嘴唇上說道。

“大概如釋重負。”我說,“不過‘奔馳’沒了還不接著就是法拉利!”

“那也如法炮製。”

“法拉利之後是什麼呢?”

“什麼呢?不過要是如此投個沒完,保險公司必然興師問罪。”

“管它那麼多,心胸再放寬一些!反正這一切都是幻想,不過兩人借助酒興胡思亂想而已,不同於你常演的低預算電影。空想無須預算。什麼中產階級憂患意識,忘它一邊去好了。丟掉雞毛蒜皮,隻管揚眉吐氣!蘭鮑爾基尼也罷,波爾西也罷,爵加也罷什麼也罷,一輛接一輛投進去,用不著顧慮。海又深又大,容納幾千輛沒問題。發揮想像力呀,你!”

五反田笑道:“和你談起來,心裏真是爽快。”

“我也爽快。別人的車,別人的想像力。”我說,“對了,最近和太太可水乳交融?”

他啜了口伏特加,點點頭。外麵瀟瀟落雨,店內空空蕩蕩,顧客隻我們兩人。領班無事可幹,擦起酒瓶子來。

“水乳交融。”他沉靜地說,抿起嘴唇笑了笑,“我們在相愛。我們的愛由於離婚而得以確認,得以加深。如何,羅曼蒂克吧?”

“羅曼蒂克得差點兒暈過去。”

他嗤嗤笑著。

“真的喲!”他神情認真地說。

“知道。”我說。

我和五反田見麵時基本都談論這些。我們口氣雖然輕鬆,但內容都很嚴肅,嚴肅得甚至需要不時以玩笑作添加劑。玩笑大多不夠高明,但這無所謂,隻要是玩笑即可,是為玩笑而玩笑。我們需要的僅僅是玩笑這一共識。至於我們嚴肅到何種地步,惟有我們自身曉得。我們都已34歲,這和13歲同樣是棘手的年齡,當然其含義不同。兩人都已多少開始認識到年齡增大這一現象的真正含義。而且已經進入必須對此有所準備的時期,需要為即將來臨的冬季備妥足以取暖的用品。五反田用簡沾的語言對此進行了表述。

“愛!”他說,“這就是我們需要的。”

“有激情!”我說。我也同樣需要。

五反田默然片刻。他在默默地思索愛。我也在思索,間或想到由美吉,想起那個雪花飄舞的夜晚她喝光五六杯瑪莉白蘭地的情景。她喜歡瑪莉白蘭地。

“女人睡得太多了,膩了,夠了!睡多少都一個樣,幹的事一個樣。”五反田隨後說道。“需要愛,喂,向你坦白一件重大事項:我想睡的隻有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