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林斤瀾是浙江溫州人,聊天時,喜歡煮酒論英雄,曆數文壇好漢。覺得比他年紀長的那輩老作家,浙江最厲害,魯迅茅盾鬱達夫,拎出來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章究竟誰更好,不太容易扯得清,所以沈從文先生不嘮叨這個,隻說浙江人厲害,我們湖南人打不過他們。
沈從文不是服軟,是說氣話,二十世紀最初的那些年頭,蔣委員長得了誌,湖南人常常不是浙江人對手。他的意思是說,湖南人嗎,吃辣子,脾氣倔,打仗流血犧牲,最後坐江山的都是浙江人。
浙江人確實厲害,五四時期北京大學的係主任,居然有一半是浙江人。蔣介石手下的文武大將多為老鄉,他有個壞毛病,愛玩同鄉會。據說隻器重兩種人,浙江人和黃埔學生,一登龍門,立刻身價百倍。其他省籍人士難免心存不滿,不是黃埔出身更是出頭無望,想賣命也是白白流血犧牲。
記得剛讀到《告黃埔同學書》,心頭總有些感慨。一方麵,這文章寫得太好了,真是能說會道,想不到蔣委員長竟然有如此文才。另一方麵,也覺得近乎套得矯情,過於浩然正氣,明眼人都能看出虛假來。盡管當年這所軍校的門柱上,貼過兩條著名標語,“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怕死勿進此門”,結合中國的曆史看,要想升官發財,還真沒有比黃埔更快的捷徑。
《告黃埔同學書》是最好的公文範本,在這封誠懇殷切的公開信中,蔣批評他的學生,說他們剛出校門便太在乎做官,二期三期的同學不屑做營連長,四期的同學不屑做連排長,即將畢業的五期同學幹脆找不到差事。這篇文章寫於一九二七年,北伐還沒完全成功,黃埔學生隻是剛露頭角,飛黃騰達的日子還在不遠處等著他們。
後來我才知道,《告黃埔同學書》是陳布雷送給蔣介石的見麵禮,或者說,是一篇倚馬可待的命題作文。蔣介石後來願意重用陳,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會寫文章,是支好筆杆子。文武之道,一張一弛,蔣介石明白,要想做個合格的領袖,身邊沒一支生花妙筆不行。
陳布雷是蔣的文膽,在他自殺前,蔣介石所有重要文章、通電、演講稿,包括某些日記,譬如暢銷一時的《西安半月記》,都是陳的傑作。版權所有,其實是版權沒有,順便說一句,美國總統克林頓的自傳也是別人代筆,這部書的稿費,比當一百年總統的薪水都高。
陳布雷很會寫,隨葬品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一支派克金筆。“文革”中的造反派,心頭充滿了恨,常有些匪夷所思的革命行動。一生氣,便大義凜然地將人家祖墳給刨了。傅斯年母親的頭顱,挖出來,澆上洋油點天燈。以訛傳訛屢屢發生,徐誌摩的墓被挖了,據說當年飛機失事,腦袋撞沒了,家裏有錢,下葬時安了個金頭。民間聽到“金”字眼睛就會放光,陳布雷墳裏有金筆,所謂金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筆尖,老百姓才不管這個,先挖出來看看再說。
陳布雷是浙江慈溪人,與蔣介石老家奉化一樣,都屬於寧波市。他生於一八九○年,屬老虎,與陳寅恪先生同年。雖然同為文化人,與做學問的陳寅恪相比,陳布雷顯得更傳統,更像舊式文人,依附於權貴,奔走於豪門,當幕僚,舞文弄墨耍筆杆子。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往好裏說,擱在唐朝,他就是寫《討武氏檄文》的駱賓王。
往不好裏說,也就是陳伯達姚文元之流,隻能幫閑或者幫倒忙。陳布雷的理想,原先隻是當個好報人,辦一份有影響的報紙,當主筆,激揚文字指點天下,然而拒絕不了權貴的引誘,終於上了蔣介石的賊船。成也在此,敗也在此,領袖欣賞他,有恩於他,他便投桃報李,生為蔣之人,死為蔣之鬼。考察為蔣重用的文武大員,盡忠殉節者寥寥無幾,陳布雷應該算一個。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更願意相信他是眼見著蔣介石大勢已去,心有不甘,心有不忍,才最後選擇了自殺。
江蘇作協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頤和路二號辦公,隔開一個門牌號碼,就是陳布雷公館。很漂亮的一棟小樓,鐵門緊鎖,從旁邊走過,我忍不住會想起當年的主人,想到他絞盡腦汁,想到他寫的那些奇妙詞句,鏗鏘有力,金屬鑄造出來的一樣,扔地上都會有聲音。
說老實話,文人混到陳布雷這般境界,確實不容易。人生的成功莫過於富貴,莫過於盡其所用,想想我們的那作協,也算是個養文人的地方,有時候也會有些虛名,有點蠅頭小利,可是諸位的筆力與陳布雷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
彭德懷的大姨子浦熙修是位很有名的記者,她采訪陳布雷,問在門派林立的國民黨內部,他屬於哪一派。陳對於這問題有些惱火,知道來者不善,苦笑著一口氣報了很多名字,說這些同誌都是他的好朋友。他的意思很明白,各派都不願意得罪,根本無意於朋黨之爭。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陳布雷隻有一個信念,始終保持忠誠,即使事實證明,蔣介石已錯了,已無可救藥。